“唉！如果我有钱，如果我留着家产，没把财产分给她们，她们就会在这里，定会用她们的嘴唇来舔我的脸！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馆里，有豪华的房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会哭成一团，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我本可以拥有这一切。可现在什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包括女儿。啊！我的钱上哪儿去了？假如我留些财产，她们就会来服侍我，招呼我；我能听到她们的声音，看见她们的倩影。啊，奥耶那，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愿被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霉鬼！倒霉鬼还有人爱，那是真正的爱！啊，不，要有钱，那我就可以看到她们了。唉，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肠都像铁石般硬。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她们身上了，她们不会对我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拉紧拴住儿女的粗绳，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对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十年来她们对我的淡漠，如今变本加厉了。”
“你不知她们刚出嫁的时候对我多么的奉承体贴！（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80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款待：好爸爸，上这里来；好爸爸，往那里去。她们家曾经一直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和她们的丈夫一起吃饭，他们对我恭敬有加，以为我手头还有一笔钱。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只字不提。一位给了女儿80万的人是值得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是为了我的钱。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们陪我坐车子到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也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是有这点聪明的，嗨，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一切都预感到了，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见那是虚情假意；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她们家，我还不如在这儿的饭桌上那么随意。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总有些上层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
“‘那位先生是谁呀？’”“‘是财神，他有钱。’”
“‘啊，是这么回事！’”
“人们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看着我，就像恭恭敬敬看着钱一样。即使我有时让他们难堪，我也补赎了我的过错。再说，又有谁是完美的呢？（哎呀！我的脑袋快懪炸了！）我这时的痛苦是临死之前的痛苦，亲爱的奥耶那先生，可比起当年娜齐头一回瞪着我带给我的痛苦，眼前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当时她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伤了她的体面；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熟悉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最终明白：我在她们眼里是多余的。第二天我到但斐纳家寻找安慰，谁知又闹了笑话，使她冒火。我几乎急疯了。整整八天中我不知所措。我不敢去看她们，怕被呵斥。这样，我就进不了女儿的家门。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让我衰老、身心俱损，你都记在账上，为什么今天还要折磨我？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以怨报德，像刽子手一样对我施以酷刑。唉！做父亲的多傻！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去迁就她们，如同赌棍离不开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就是两个女儿，她们俩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只要仆人告诉了我，我一件不少买来送给她们，巴望得些款待！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情形，免不了一顿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们以我为耻。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到这把年纪，可不想再上学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吧，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总会支持我吧，天性，民法，都应当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就毁了吗？这是明摆的。社会，世界，都是以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顺父亲，天地岂不是颠倒了吗？哦！看见她们，听见她们，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尤其是但斐纳的，我就不觉得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不要那样冷冷地盯着我。哦！我的好朋友，奥耶那先生，看见她们眼中的光芒变得像铅一样灰沉，你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失去光辉后，我一直在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喝，我也喝下了！我活着就是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小小的、屈辱的快乐，代价是让我受尽羞辱，我一切都忍了，因为我太爱她们了。父亲竟要躲起来看女儿！听说过这事吗？我把整个生命给了她们，今天她们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渴又饥，心在发烧，但她们不来缓解一下我临终的苦难。我想我要死了。什么叫践踏父亲的尸首，她们会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父亲的意愿，要替我们报仇的。噢！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吻我。最后一个亲吻就是你们父亲死前的圣餐了，他会求上帝饶恕你们，说你们一直孝顺，替你们辩护！”
“总之，你们是无辜的。朋友，她们是没有罪的！请你这样告诉大家，不要因为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是心甘情愿那样的。这跟谁都没关系，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与我无关。上帝要是为了我责罚她们，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权利。为她们我不怕被打入地狱！有什么办法！最美的天使，最优秀的灵魂，也免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个糊涂蛋，遭了报应，女儿放任荒唐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把她们惯坏了。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如她们从前想吃糖果。我素来对她们千依百顺，连想入非非的欲望，都没法满足她们。十五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她们而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打开我的心房。我听到她们，她们在来的路上。哦！一定是，她们会来的。”
“法律也不容许不理垂危的父亲，法律是保护我的。只要让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你写信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几百万家产给她们留着！我敢起誓。我可以上奥特赛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预计中还有几百万的赚头。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像麦子和面粉那样在路上变质的。嗳，嗳，要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啊！你对她们说有几百万绝不是撒谎。她们为了贪欲还是会来的；我宁愿被骗，我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是我的！”他边说边在床上挺起身子，奥耶那看见的是一张苍白痛苦的脸，却最大限度地装出威吓的神气。
奥耶那说：“嗳，嗳，你躺下吧。我写信给她们。等彼昂逊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亲自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嚎啕大哭，“我要死了，要气疯了，气死了！喘不上气了！现在我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并不爱我，从业没有爱过我！这是非常清楚的。她们这时不来，是再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推迟，我越痛苦。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痛苦、需要，她们从来不关心，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情，她们从来没了解过。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她们认为我一切的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挖吧！’我太傻了！她们认为天底下的父亲都像我一样。她们永远不知道我对她们的好！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唉，还是希望她们会来看我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遭报应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上最大的罪行。去啊，去对她们说，不来为我送终是大逆不道的！不加上这桩，她们的罪过就已数不清啦。你得像我一样地去叫：哎！娜齐！哎！但斐纳！父亲对你们多好，他在受苦，你们来吧！——唉！一个也没有来。难道我就像野狗一样地死吗？一生爱女儿，到头来反被女儿遗弃！真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诅咒她们。我半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出来诅咒她们。嗳，朋友，难道我这样做有错吗？她们恶劣的行为令人不齿？你不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里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奥耶那。你，请你爱她，像她父亲那样的爱她。还有一个也遭了难。她们的财产呀！哦！上帝！我快死了，我太痛苦了！砍掉我的脑袋吧，我只要这颗心。”
“利列瑟杜弗，把彼昂逊找来另外给我雇辆车。”奥耶那叫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先生，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奥耶那瞪了一眼，闪现出最后一道清澈的光，“告诉政府去，告诉检察官，让人把她们带来！”
“可是刚才你咒过她们了。”
老人愣了一下，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疼她们的！我看见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去吧，你是好心的，我要重重地谢你。可是我一无所有，只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位垂死者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见但斐纳，嘱托她替我报答你。娜齐不能来，你就带这个来吧。对她说，如果她不来，你就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帮我在头上放些东西吧。最好是女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感觉得到的……天哪！如果我死了，谁给她们挣钱呀？我要为她们到奥特赛去，到奥特赛做面条买卖。”
奥耶那扶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的药汤，说：“你把这个喝了。”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无力地握着奥耶那的手，“你知道吗，我要死了，见不到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渴却得不到水喝，这就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葬送了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后，我就失去女儿了，过着孤单的生活！你们应该请求国会制定一条婚姻的法律！假如你们爱女儿，就不需把她们嫁出去。女婿是毁坏女儿的混账，他会毁掉一切。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婚姻抢走我们的女儿，甚至让我们临死还看不到她们。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条法律。太可怕了！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让她们来的。杀死他们！杀死雷斯多！杀死涅切戈！他们是杀我的凶手！不许我女儿来，就要他们死！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娜齐，但斐纳，喂，来呀，爸爸，快要走了……”
“先生，你安静一点，不要激动，不要乱想。”
“看不见她们，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糊糊地喊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见到她们，听见她们的声音，那么我会死而无憾的。唉，是啊，我活够了，我不稀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见她们，摸摸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我别无他求！只要让我碰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往枕头上倒下去，双手在被单上乱抓，像要抓住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彼昂逊进来说：
“我遇见了利列瑟杜弗，他给你雇车去了。”
他看了看病人，用力翻开他的眼皮，两位大学生只看见一只灰暗无光的眼睛。
“完啦，”彼昂逊说，“我看他永远醒不过来了。”
他按了按脉搏，摸了一会儿，把手放在高里奥的心口上。
“心脏还没有停。他这样反而受罪，倒是早点死得好！”
“是的，我也这样想。”朗森狄尼说。
“你怎么啦？脸色像纸一样白。”
“朋友，我刚才听他又叫又哭，说了很多话。上帝是存在的！哦，是的，是有上帝的，他给我们预备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好一些的世界。咱们这世界太丑恶了！刚才的情形实在悲惨，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的心和胃都被揪紧了。”
“嗨，还得办很多事，没有钱怎么办呀？”
朗森狄尼掏出表来：“你送到当铺去。我在路上不能耽搁，时间紧急。现在我等着利列瑟杜弗，我一点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
朗森狄尼奔下楼梯，到海尔特街德·雷斯多夫人家去了。刚才那幕可怕的场面震憾了他的心灵，一路义愤填膺。他走进穿堂求见德·雷斯多夫人，仆人回报说太太不会客。
他对仆人说：“她父亲快死了，我是来报信的。”
“先生，伯爵一再吩咐我们……”
“伯爵既然在家，那么请告诉他，说他岳父处于弥留之际，我要立刻和他当面谈谈。”
奥耶那等了很长时间。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他心想。
仆人带他走进第一客室，德·雷斯多先生站在没有生火的壁炉面前，不理会客人。
“伯爵，”朗森狄尼说，“你岳父在破烂的阁楼里就要断气了，连买木柴的钱都没有；他临死前只求见女儿一面……”
“先生，”伯爵冷冷地回答，“你不难看出，我对高里奥先生没什么好感。他惯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当成破坏我安宁的敌人。他是死是活，不关我的事。你看，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爱怎么谴责我都无所谓，我不介意。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理会那些傻瓜的闲言碎语重要得多。至于我太太，她那个模样现在休想出门，我也不会让她出门。请你转告她父亲，只要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完成了她的责任，她就可以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能够自由……”
“伯爵，我无权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但起码我会相信你是讲信义的，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转告她，说她父亲快活不了了，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