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葛朗台睡觉的时间很少，夜晚有一半时间做着初步盘算，盘算的结果总会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特别的准确，总能保证事事成功，令梭密人叹服。人类的能力只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愿望，又能等待时机。就像所有守财奴一样，葛朗台非跟别人钩心斗角不可。他只依赖两种感情：自尊心和利益。然而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有凭据的自尊心，而且必须不断证明自己真正高人一等，所以自尊心和利益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出于自私自利。因此，被巧妙地烘托出来的守财奴，一般都能引起人们极大的好奇。每个人都同这类人物一脉相通，因为这种人物所涉及的情感，是一切感情的缩影。人，谁能没欲望？哪种社会欲望的满足不依靠金钱？
葛朗台的确心中有事正如妻子所说。像所有的守财奴一样，他心中无时不纠结着没有止境的需求，非跟别人明争暗斗，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不可。搜刮别人，不就是施展自己的威力，让自己总是有资格瞧不起那些由于过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吗？啊！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静安恬的羔羊，它是尘世间一切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它象征了牺牲者们的未来，那就是得到赞美的受苦和懦弱。这样的羔羊，守财奴把它关起来养肥、宰掉、煮熟了吃，守财奴却轻蔑起它，金钱和鄙薄就是守财奴的养料。
昨天夜里，老头儿的念头换了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是这么来的。他想出一套捉弄巴黎人的诡计，预备开巴黎人的玩笑，折磨他们，玩弄他们，把他们捻一阵，捏一阵，叫他们奔来奔去，流汗，期望，急得脸色发白；而他，在灰色客厅深处，登上梭密城他家虫蛀斑斑的楼梯时，打定主意要拿巴黎人开心。他心里想着侄儿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誉，却又不用破费侄儿和他的钱。他的现金会存入为期三年的账号，今后他只要管理好田庄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种肥料来维持钩心斗角的心眼儿，而他兄弟的破产正好是这种肥料。既然他觉得利爪之下已没有别的可供压榨的东西，就只好去挤捏巴黎人了，让休昂得到实惠，自己又可以一文不花地做一位有义气的哥哥。家族的荣誉并不在他的计划中，他的好意有如赌徒的心情，喜欢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
柯利逊叔侄是他必不可少的帮手，但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自己来找他。他决定让刚刚构思好的这场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在不花分文的演出后的第二天，博得全城的喝彩声。
父亲不在家，欧也妮就不胜欣喜地公然关心起她心爱的堂弟来，可以放心大胆地把胸中蕴蓄的怜悯，对他尽量发泄了。怜爱是女性高尚的感情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觉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女人肯接受男人让她惠赐的唯一情感。欧也妮去倾听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要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的。终于，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所有与早餐有关的东西都成为她关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登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堂弟的动静。他是不是在穿衣服？他还在流泪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你喜欢在哪里用早餐，客厅里还是在你房里？”
“随便。”
“你好吗？”
“亲爱的堂姐，说来惭愧，我肚子饿了。”
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让欧也妮感到，简直是小说中大段的精彩对白。
“那好，我们把饭端到你房间，免得父亲不高兴。”说完，她身轻如燕地跑进厨房。“苔那，去收拾他的房间。”
这座上上下下踩了无数次的破楼梯，一碰着就咯咯作响，但现在在欧也妮看来它已不存在破旧的缺点。她感到楼梯明晃晃的，会说话，并且同她一样充满活力，同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她的爱情多么需要这楼梯的服务呀。还有她的母亲，她慈祥宽容的母亲也乐意受她的爱情狂热的差遣。等休昂的房间收拾好后，母女二人都上去陪伴这个不幸的孩子。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教她们要安慰受难者吗？母女俩从宗教中寻找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说法来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找借口。
休昂·葛朗台发觉自己受到了最温柔体贴的关怀，他因为痛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地感到了这种体贴入微的友谊和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心灵一直被压迫之中的母女，在她们生活所属的范围里，也就是痛苦的区域内，能有片刻的自由，就会流露出来的一种情感。既然是至亲骨肉，欧也妮无所顾忌地整理堂弟随身带来的内衣和洗漱用品，顺手把手头碰到的小玩意儿——镂金镂银的东西，称心如意地逐件玩赏，以察看做工为名，爱不释手。休昂看到伯母和堂姐对他如此热心的关切，不禁深受感动。他对巴黎的世态炎凉深有体会，以他现在的处境，通常只能受到冷漠。他发觉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光艳照人，昨天他还认为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他赞美它的纯朴了。因此，欧也妮从苔那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碗，里面满满盛着添加鲜奶油的咖啡，她挚诚地端给堂弟，同时不胜怜爱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哎，你又怎么啦？”她问。
“哦！我感激得流泪了。”他答道。
欧也妮突然转身跑向壁炉前拿烛台。
“苔那，给你，把烛台拿走。”她说。
她回头再看堂弟时，脸上仍有一片红晕，但眼神镇定，不致于把内心洋溢的极度快乐暴露出来。
他们的眼睛却表达了同样的感情，正如他们的心灵融合在同样的畅想之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这番柔情，休昂觉得特别甜美，因为他遭了大难，早已不存什么希望。
一声门锤，把母女俩召回原位。幸而她们下楼相当快，当葛朗台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们手里已经拿起活计。如果他在楼梯下的门厅里遇到她们，他准会怀疑的。老头儿匆匆忙忙吃完简单的午餐。没有拿到预先说好的津贴的庄园看守，从弗洛瓦丰赶来了。他带来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鸡，都是在庄园里打的，还有几条鳗鱼和两条梭鱼，那是磨坊租户托他捎来抵租的。
“哎！哎！这可怜的冈努沃耶，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好吃吗？”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来两天了。”
“来呀，苔那，动动你的脚板，”老头儿说，“把这些东西拿去，晚饭做菜用。我要请两位柯利逊吃晚饭。”
苔那发呆地看着大家。
“啊！好的，”她说，“可我去哪儿弄猪油和大料呢？”
“太太”葛朗台说，“给苔那六法郎，一会儿我去拿几瓶好酒，别忘记提醒我。”
“嗯！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庄园看守早准备好一篇索要津贴的套话，“葛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个精明的好人，我们明天再谈好吗？我实在忙得很。”他又转身对葛朗台太太说：“太太，给他五法郎。”
说完，他赶紧跑了。可怜的妻子花费11法郎求得眼前清静，顿时高兴起来。她知道葛朗台把给她的钱，一个一个逼回去之后，准有半个月不找麻烦。
“给，冈努沃耶，”她给了他十法郎，“我们回头再酬谢你吧。”
冈努沃耶无话可说，走了。
“太太，”苔那戴上黑头巾，挎上篮子，说，“我只要三法郎，剩下的您留着吧。行啦，我可以对付。”
“苔那，将饭菜弄好一些，堂弟要下楼吃饭的。”欧也妮吩咐。
“没错，家里准有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说，“从我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
四点钟左右，欧也妮和她母亲摆好六副刀叉，男主人把他特别珍视的久藏佳酿拿了几瓶出来。这时休昂走进客厅。年轻人脸色苍白、他的举止、仪态、眼神和语调透出一种真诚的悲苦。他没有故作痛苦，他真真实实的难受。痛苦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有一种特别令人怜爱的神情。欧也妮因而更加疼爱他。
也许，苦难使他挨她更近了。休昂不再是她心中高不可攀的、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位遭难的穷亲戚。女人在平等待人这点上与天使相仿，以救苦济贫作为自己的责任。休昂和欧也妮彼此用眼睛交谈，相互安慰；那个落难的公子，可怜的孤儿，沉静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而堂姐温柔、亲切的目光不时落在他的身上，逼他抛开愁苦的念头，她乐意同他一起遨游于希望和未来之中。
同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尔契别亚德当年所为，剁下狗尾巴宴客，也许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物，但他从不把城里人放在心上，他老是把素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还没遇到过对手。德·戈朗森夫妇不久就知道了休昂的父亲暴卒并已经破产的消息，决意当晚就到他的主顾家吊唁和慰问一番，同时探听葛朗台在这时决定宴请柯利逊叔侄所为何事。
五点整，克·德·朋弗庭长和他的叔叔柯利逊公证人来了，两人全都穿着节日盛装。宾主落座，开始闷头大嚼。葛朗台非常严肃，欧也妮一言不发，休昂沉默，葛朗台太太比平常更不爱开口，弄得这顿晚餐真像款待吊客的丧亲饭。离席的时候，休昂对伯父伯母说：“请原谅我先告退。我要写几封不愉快的长信。”
“请便，侄儿。”
休昂一走，葛朗台便认为他会一心一意去写信，狡猾地望着妻子说道：
“葛朗台太太，我们要谈的话，你们大概听不明白，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趁早睡觉去吧。晚安，孩子。”
他吻了吻欧也妮，母女二人离开了客厅。今晚的演出到此刻才正式开场。葛朗台早在和人们的交往中磨练得诡计多端，以至于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为他起了个“老狗”的外号。今晚他比平生中任何时候花费的心机都多。倘使梭密市长野心更远大，再加上机缘巧合，爬进了上层社会，奉命出席国际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才干用到国际交往上去，毋庸置疑，他会为法国立功的。但也说不定老头儿离开梭密，只会是毫无作为的可怜虫。有些人的头脑，就像动物一样，从本土移到另一个地方，离开了习惯的水土，就没法繁殖。
“庭……庭……庭长……先生……你……你说……说到破……破破破产……”
他假装了那么多年，以致大家已当真的口吃，和每到雨天他总抱怨不停的耳聋，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让柯利逊叔侄感到特别难受。他们俩边听葡萄园主结结巴巴地谈话，边不知不觉地扯动嘴脸，仿佛要把话中卷在舌尖上的字眼代为补足。
在此，也许有必要追述一下葛朗台口吃和耳聋的故事。在安茹地区，没有人听当地话和说当地话比狡猾的葡萄园主更能懂得透彻，更表达得清晰。虽然他这般精明，从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在谈生意的时候，两手捧着耳朵，假装听不清，又结结巴巴地像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以示口才太差，致使葛朗台吃了善心的亏，自动替狡猾的犹太人寻找他心中的想法与字眼，结果把犹太人想说的都说了出来，害得他把自己变成了对手而忘了自己的立场。那次古怪的较量所达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业生涯中唯一一桩吃亏的生意，但经济上受了损失，头脑上却赚到受益匪浅的教训。因此葛朗台越来越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绝招，磕磕巴巴地让商业对手不耐烦，急于替他表达思想，从而松懈自己的观点。而今天晚上要解决的问题的确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用神秘莫测的兜圈子来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首先，他不愿对自己的主张负责；其次，他不愿授人话柄，得让人猜不透他真正的目的。
“德·朋……朋……朋弗先生……”葛朗台三年来第二次称柯利逊的侄子朋弗先生。庭长听了很可能当作那刁钻的老头儿已选定他做女婿了。“你……你……你刚才说，破……破产……可……可以……因为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阻止。这是常有的事，”德·朋弗先生抓住了话头，确切地说，自认为猜到葛朗台老爹的想法，预备诚诚恳恳地替他详细解释一番，“你想听听？”
“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非常谦逊地回答，那模样就像顽皮的孩子故意学乖，装做一本正经地听老师说话，心里却在嘲笑老师一样。
“当一位值得尊敬而且受到尊敬的人，倒如，在巴黎已故的你的弟弟……”
“我的……我的弟弟，是的。”
“一旦受到资金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产的时候，对他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凭借判决给所属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你明白吗？一个破产的人名誉扫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太不……是……是……一回事……事儿，”葛朗台说。
“但是即便没有商业裁判所帮忙，仍然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宣告破产要经过怎样的手续，你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第一，”庭长说，“当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编造好资产结算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如果当事人不递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向法院申请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将怎么办呢？”
“对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或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要是他避而不见，可以让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许你想清理你弟弟的债务吧？”庭长问。
“啊！葛朗台，”柯利逊公证人叫了起来，“那真是好极了。我们虽然地处偏僻，但是还知道面子重要。你弟弟毕竟是你的至亲，如果你想维护自家清白，那你可真称得上是个大丈夫了……”
“太伟大了。”庭长打断叔叔的话，插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