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和妹妹孟华“藏”在爷爷院子里的大树旁,望着紧挨着低矮厨房的另一间略高的瓦房和挤在门口的人,警惕而安静。她们只有一起在田野里摘取“小西瓜”,剪小纸片人穿的裙子、用撕下的课本叠手机模型,以及一起蹲在河边看德怀爷钓鱼时才这么安静。
孟雁觉到妹妹孟华轻轻起伏的胸脯,她侧着的小脸上浓黑的眼睛似乎更加亮了,孟华是要哭了的样子。
孟雁仿佛闻到了鲫鱼的腥味儿、浅灰黏滑的触感,感到冬天的早上,房檐上融化的冰凌条上集聚的水珠,砸到鼻子上的猝不及防,又有些令人期待的,冰凉。
消息传来是在一个平常的下午,可笑又情理之中的是,孟雁不觉得伤心,她和爸爸的相处时光实在太少。爸爸被人打死后扔在桥下,这个消息像条巨大的灰色恶龙盘住整个小房子。
村子里的爱奶推开半掩的院门,往小屋挪着步子,边扫视着一眼孟雁和孟华,两个小女孩不知道要说什么,却觉出了她神态里有以往没有的含义。她叹息着,挤到门前,深红色碎花半袖现出她下垂的胸的弧度,白中有黑的头发蓬在脸上,皱巴巴的胳膊上伏着大大小小飞蛾似的斑块。
孟雁奶奶侧躺在铺着凉席的木板床上,苍蝇不时飞到她的脸上和胳膊上,她也一动不动,黏腻的汗液粘着她的脖子窝。孟雁爷爷坐在床沿,眼睛只看着对面小床下还沾着泥巴的胶鞋,不发一言。黑白电视机旁的小凳子上,坐着瘦小的孟雁妈,她脸色很不好,鼻翼忽扇着。
不大的屋子还挤着小姑、姑父、二爷、牛大妈......门口也挤着一些村里人,屋里小摇头风扇轰隆隆并不怎么凉风的转着。
“偷东西犯法也该警察抓人吧......一个大活人给打成.....”牛大妈煞有介事的说着
“又没说一定是被偷那家人打的,你懂什么!”牛大妈的儿子孟立瞪了她一眼
“依我看...把丧事处理了...拖着不是办法...”村子里的德怀爷缓缓说道。
他会写毛笔字,过年贴在自家门口的门画上的字也能自己写,一般村里有什么事他偶尔会出面,村人见了他都会打声招呼。但是他很和蔼,孟雁和孟华甚至觉得他比爷爷还好脾气,虽然他钓鱼时她们和其它孩子并不敢胡闹。
或许村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哪句话让孟雁妈从麻木中伤疼,或许她突然想到了未来?眼睛肿着、比平时更枯黄的她突然放声大声哭起来,她脚边窝着的小黄狗站起来钻出人群,在院子站着孟雁和妹妹的树旁卧下。孟雁听到妈妈的哭声、屋里模糊的话音、叹息,她和妹妹立着,扣弄着干树皮。
直到黄昏,村里人才陆续散出这个平常的院子回家,牛大妈最末拍着孟雁奶说“香花,想开点啊...”才缓缓移出院子,她的儿媳妇肯定又要瞪她做饭晚。
孟雁和妹妹蹲在房屋后根挖了很久的土,她们发现几只蚂蚁运一个棕黄色空壳昆虫的尸体,还有结着白色小球的草根,还有会冒出白色液体的茎干。
姑妈孟小云让准备回家的姑父邓天光把孟雁和孟华带走几天,因为没人顾得上她们。
孟华从身后抱住孟雁,姑父摩托车的震动和响声使孟雁觉出放松,蝉声嘶哑而疲惫。昏黄的灯光、低矮的房子往身后刷着,村头的小卖铺恍惚中令孟雁觉得有些陌生。黑絮似的夜色昏沉地压着杂乱、紧挨中整齐立着的玉米秆,凉风吹得孟雁和孟华眯起了眼睛。
这年孟雁六岁,孟华未满五岁。两三年后她们才争着把掉了的牙齿抛上房檐。
听说后来还是孟雁的爷爷孟四子和姑父邓天光,第二天一早坐车去处理的。被带回的红色骨灰盒往家里桌子上一革,奶奶郭香花就哭晕过去了。
丧事完毕,孟雁孟华也从姑姑家回来,一切仿佛一如往常。
孟雁妈不再向孩子嘀咕其爷爷孟四子偏向小姑,也不抱怨婆婆郭香花偷偷让小姑给胖胖的表哥邓众带吃的回去。郭香花也不嘟囔孟雁妈买不需要的东西,家里好像比以往更和睦了,平静地让人觉得疏远和冷清。
有时候孟雁和妹妹在被窝的另一头正叽叽喳喳的打闹,孟雁妈自言自语地说“我走了,你们两个怎么办呢”,孟华带了想哭的嗓音说“妈,你要走吗?你去哪,我也去哪。”“我也是!”孟雁附和妹妹,她并不想走,也不知道妈妈说的“走”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舍不得妹妹,妹妹会用糖纸叠好看的小星星,还会把采的野花分给自己一半,孟雁讲鬼故事吓她时她拉着孟雁,像乖乖的小猫一样在孟雁旁边。“不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呢”妈妈说。
孟雁妈终于没有做到,她说要去打工,“妈,你别怪我不在家,孟雁、孟华都快该上学了,学费......”。最初两年郭香花总是忧心忡忡,孟雁妈也会寄钱来。再后来就听说结婚了,后来郭香花反而不愁苦了,反正孟雁妈没有消息了,一件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反比悬着可能会发生更让人轻松。
“爹死,娘不要的孩子...”郭香花望着孟雁孟华,孟四子此刻便从屋里不耐烦的走出去,看德怀爷钓鱼。
“奶奶说妈妈不会回来了。”孟华会在两人摆弄院子里的桃树叶时突然说。孟雁不觉得烦恼,如果有,大概是奶奶偶然的眼泪、妹妹的话让她觉得不畅快的情绪在蔓延。她甚至觉得爸爸的死还不如另一个记忆可怕。
那是孟雁爸死后的一年,孟雁妈已经好久没有回家。
村里有人将要结婚,村头在盖房子,孟雁和妹妹在村头垒的砖墙旁玩,她们捡树枝,捡石子,把石子抓着玩、垒成小山、在阳光下看有些透亮的还粘着小小沙粒的石头。小照却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他是妹妹孟华幼儿园的同学,他的身子圆滚滚的,白白的脸,很是调皮。他走到孟华旁边,拿着树枝,扒拉着堆在地上的石块。孟雁瞪了他一眼,骂他,“孟雁是恶狗子”小照大骂,嘴里嘟囔着和几个孩子跑远了,手里还拿着她们捡来的树枝。
大概过了两顿饭的功夫,却闻见一阵喧闹和慌乱。村子里几个男人抬着裹着大人衣服的小照,放在正是孟雁和孟华不远处的草堆上。很多人围着,孟雁看到小照的妈妈被两个男人驾着往这边走来,或者说悬着跛来,那是孟雁看到的最绝望的痛哭,女人双腿几乎立不起来,孟雁不记得听见很大的声音,但清楚记得女人的嘴张的很大。孟雁挤在人缝,看到小照的头发很脏,她几乎不敢往下看就走开了。听说小照嘴里全是水草,是和两个孩子一起在水沟里玩水被淹死的,两个男孩还慢腾腾的在村里走了一圈才找到小照的妈妈...
那段时间,孟雁白天走路也要往后看,夜里更不会出门。她感到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总是想到正在和胖胖的小照争吵,而后满身泥水的他躺在地上的场景,她简直快疯了。
小照的死让孟雁感到了明确的恐惧,爸爸的死带来的是慢慢渗入生活的变化。小时候,对前者记忆很深、莫名其妙的恐惧也深,后者的影响她一直也不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