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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了几个城镇

中国的行政区域,据说,还沿用了明清时的划分,那就是不规则,或竖着或横着,相互交错,尤其省会城市必须都与邻省的距离最近,以防地方造反动乱。至于县与镇,就无所顾忌了,基于方便管理吧,百十里一县,二十里一镇。但在民间的习惯上,可能老百姓最营心的还是县,一般把省会城市不叫省城,叫省,镇当然还叫镇,而说到城,那就是指县城了。这如同所有的大路都叫官道,即便长江黄河从县城边流过,也都一律叫做县河。

今年,在断断续续的几个月里,我沿着汉江走了十几个城镇,虽不是去做调研和采风,却也是有意要去增点见识。那里最大的河流是汉江,江北秦岭,江南巴山,无论秦岭巴山,在这一地段里都极其陡峭,汉江就没有了滩,水一直流在山根。那里有一句咒语:你上山滚江去!也真是在山上一失足,就滚到汉江里去了。沿江两岸南北去数百里,凡是沟岔,莫不是河流,所有的河流也都是汉江的秉性,没堤没岸,苦得城镇全在水边的坡崖上建筑,或开崖劈出平台,或依坡随形而上。我和司机每次都是悄然出发,不事声张,拒绝应酬,除了反复叮咛限制车速外,一任随心所欲,走哪算哪,饥了逢饭馆就进,黑了有旅社便宿,一路下来,倒看到了平日看不到的一些事,听到了平日听不到的一些话,回来做一次长舌男,给朋友唠叨。

达州

傍晚到达,城里人多如蚂蚁,正好手机上有了朋友发来的短信:想我的,赏个拥抱,不理我的,出门让……蚂蚁绊倒。我就笑了,在达州,真会被蚂蚁绊倒呢。

不仅人多,人都还忙着吃,每个饭馆里都有人站着等候凳子,小吃摊更是被人围着。随处可见有女孩,女孩都是三四个并排走的,一边走一边端着个小纸盒子,把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这让我想起九十年代去过关中的一些县城,满地都是嚼过的甘蔗皮和渣子,所有的电影院里,上千人全都嗑瓜子,嚓嚓嚓的声音像潮水一般,你不也买一包来嗑就无法坐下来。

但达州街上很干净。

好比看见青年男女相拥相爱觉得可爱,而撞着年纪大的人偷情便恶心一样,达州城里女孩子的吃相倒优雅,是个风景。

只是街道窄。街道窄一是人太多,二是两边的楼房太高也太密。楼大多没外装饰,就显得是水泥的灰气。楼高就楼高了,其实也不是摩天大厦,而几乎一座挨着一座,同样格式,一般地高,齐刷刷地盖过去,我就感觉每条街上便是两座楼,左边是一座,右边是一座。

寻着一个宾馆住下,从最上边的窗子能俯视全城。城原来是建在一个山窝子里,楼把山窝子挤得严严实实,楼顶与四边的山岗几乎齐平,风在上边跑,风的脚可以从东跑到西,从北跑到南,风跑不到街上去。

一个县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达州离大城市远,方圆数百里的大山里,这座城就是繁华地了吧。国家实施发展城镇化,人越来越多,楼就建得密密匝匝,要把小山窝子撑炸了。人是一张肉皮包裹了五脏六腑,人都到这里来讨好生活,水泥的楼房就把人打了包垒起来。

第二天离开达州,半路上遇着一辆运鸡的卡车,车上架着一层一层铁丝笼,每个铁丝格里都伸出个鸡头。擦车而过的瞬间,我看到那些鸡的冠都紫黑,张着嘴,眼睛惊恐不已。

镇安

没通高速公路前,从镇安到西安的班车要走七八个小时,通了高速公路,只需两个小时;双休日,西安人就多驾车去那里玩了。

隔着一条县河,北边的山坐下来,南边的山也坐下来,坐下来的北边山的右膝盖对着南边山的右膝盖,城就在山的脚弯子里,建成了个葫芦状。北山的膝盖上有个公园,也有个酒店,我在酒店里住过三天。

差不多的早晨都有一段雨。那雨并不是雨点子落在地上,而是从崖头上、树林子里斜着飞,飞在半空里就燃烧了,变成白色的烟。在这种烟雨中,一溜带串的人要从城里爬上山来,在公园里锻炼。他们多是带一个口袋或者藤篮,锻炼完了路过菜市买菜,然后再去上班。而到了黄昏,云很怪异,云是风,从山梁后迅疾刮过来,在城的上空盘旋生发,一片一片往下掉,掉下来却什么也没有。这时候,机关单位的人该下班了,回家的全是女的,相约着饭后去跳舞,而男的却多是留下来,他们要洗脚,办公室里各人有各人的盆子,打了热水洗了,才晃悠晃悠地离开。八点钟,广场上准时就响喇叭了,广场在城里最中心处,小得没有足球场大吧,数百个女人在那里跳舞。世上上瘾的东西真多,吸烟上瘾,喝酒上瘾,打牌上瘾,当然吃饭是最大的瘾,除了吃饭,女人们就是跳舞,反复着那几个动作,却跳得脖脸通红,刘海全汗湿在额上。

这舞一直要跳过十二点,周围人没有意见,因为有了跳舞,铺面里的生意才兴旺。

镇安离西安太近,乡下的农民去西安打工的就特别多,城里流动人口少,那些老户就把自家的房子都做了铺面,从西安进了各种各样的货,再批发给乡镇来的小贩。而机关单位的人,最能行的已调往西安去了,留下来的,因为有份工作,也就心安理得留在县城。县城的生活节奏缓慢,日子不富不穷,倒安排得十分悠然。

我在夜市的一个摊位上坐下来,想吃碗馄饨,看着斜对面的那家铺面,光头老板已经和一个小贩讨价还价了半天,末了,小贩开始装雨鞋,整整装了两麻袋。一个穿着西服的人提了一瓶酒、三根黄瓜往过走,光头在招呼了:

啊,去接嫂子呀?

穿西服的人说:让她跳去,我买瓶酒,睡前不喝两盅睡不着么。

光头说:好日子么,啥好酒?

穿西服的说:包谷酒。

光头说:咋喝包谷酒了?

穿西服的说:没你发财呀!

光头说:发什么财,要是能端公家饭碗,我也不这么晚了还忙乎!

穿西服的说:这倒是,你比我钱多,我比你自在么。

夜市的南头,单独吊着一个灯泡,灯泡下放着一盆水,飞虫在盆子里落了一指厚。但仍有蚊子咬人。卖馄钝的给了我一把蒲扇,那扇子后来不是扇,是在打,又打不住蚊子,一下一下都在打我。

小河

从镇安到旬阳去,走的是二级公路。车到一个半山弯,路边有一排商店,商店里不知还有什么货,商店门口都摆了许多摊位,出售廉价的鞋帽衣物。没有顾客,摊位后是一妇女给婴儿喂奶,还有一只狗。

商店的左前是一个急转而下的路口。

我从路口往下看,路是四十度的斜坡,一边紧贴着崖,崖石龇牙咧嘴,一边还是商店,开间小,入深更小,像是粘在塄沿上。有人就拉着架子车爬上来,身子向前扑得特别厉害,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似乎他不敢抬头,一抬头,劲一松,车子就倒溜下去了。

也真是,我在商店里买了一包烟,烟是假烟,吸着的时候店主再拿一瓶饮料让我买,又拿一包糕点让我买,我一直吸烟,店主有些生气,说:要不要,你说个话呀!我说:我能说话吗,我一说话烟就灭了。

我顺着坡道一直往下走,这就到了镇上,两边门面房的台阶又窄又高,门开着,里边黑洞洞的,看不清是卖货的还是卖饭的,门口都有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差不多四五个石头上站着鸭子,鸭子总是痒,拿长嘴啄身子。转过弯,又往下走,人家和商店更多些。再转个弯,就是河,河上有一座桥。桥头上有一个饭店,摆有三张木桌,饭店旁坐着个钉鞋的,他一直盯着我的脚。

桥应该是石拱桥,或者木桥,但它是水泥桥,已经破坏了护栏。站在桥上可以看到这个镇子一分两半,一半在东边的山坡,一半在西边的山坡。一个小镇分为两半,中间是一条不大的河,所以镇名叫小河吧。

河对面是另一条街,其实是从桥头一家杂货店门口像梯子一样陡的下坡路,一直下到河滩。这条街上多卖副食,山果也在这里卖。一黑瘦女人一见我来就拿一根竹枝扇肉案上的一个猪头,说:肉耶,没喂饲料的肉!路尽头的河滩上,篱笆里长着萝卜,叶子很青,萝卜很白。

从桥那边返回来,许多人也是路过了停车下来到镇上的,站在桥上讨论着要买鸡蛋,说这里的鸡蛋一定是土鸡蛋,还说买一头猪吧,五六十斤的,拉回去喂三个月苹果,那肯定好吃哩。讨论完了,就趴在护栏往下看,两边那屋场下的石阶上,有女人在河里淘米,他们不知是在看淘米的人,还是在看水里自己的影子。

在镇街转弯处,一家门口有一堆树根,见一个酒盅粗的柴棍似龙的形状,拿了要走时,忽有三个孩子跑来说那要钱哩,不给十元钱不能拿。我很生气,说一个柴棍都要钱呀?抬头看见六七个男人全端了饭碗蹴在不远的台阶上吃,我说:是你们教唆的吧?我朋友十年前路过这儿看见一个汉代石狮子,值三百元钱你们十元钱就卖了,现在一个柴棍儿值不了一毛钱倒要十元钱?六七个男人不说话,全在笑。我就把柴棍儿扔回树根堆了。

又回到入镇的那个慢坡路上,有人赶着一头毛驴迎面走来,人走一步,驴走一步,人总想去拉驴尾,但就差一步,一步撵不上一步,驴尾到底没拉住。

半山弯的鞋帽衣物摊边,妇女不见了,婴儿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一个塑料奶嘴。狗也嚼根骨头,骨头上没肉,狗图的是骨头上的肉味,在不停地嚼。

白河

白河县城最早可能是一条街,河街。从湖北上来的,从安康下来的,船都停在城外渡口了,然后在河街上吃饭住店,掏钱寻乐。但现在是城沿着那座山从下往上盖,盖到了山顶,街巷就横着竖着,斜横着和斜竖着,拥拥挤挤,密密匝匝。所有的房子都是前后或左右墙不一样高,总有一边是从坡上凿坑栽桩再砌起来,县河上的鸟喜欢在树枝上和电线上站立,白河人也有着在峭岩塄头上筑屋的本事。

地方实在是太仄狭了,城还在扩张,因为这里是陕西和湖北的交界,真正的边城,它需要繁华,却如一棵桃树,尽力去开花,但也终究是一棵开了鲜艳花的桃树。

城里人口音驳杂,似乎各说各的话,就显得一切都乱哄哄的。尤其在夜里,山顶的那条街上,更多的是摩托,后座上总是坐着年轻的女人,长腿裸露,像两根白萝卜。街上的灯很亮,但烤肉摊上炸豆腐摊上还有灯,有卖烧鸡的脖子上拴个带子,把端盘吊在身前,盘子里也有一盏灯。一片高跟鞋叩着水泥地面响,像敲梆子,三四个女孩跑过来,合伙买了半块鸡,旁边的小吃摊上就有人发怪声,喂喂地叫,女孩并不害怕,撕着肉往舌根送,不影响着口红的颜色。

第二天的上午,我到了那条河街上。因为来前有人就提说过河街,说有木板门面房,有吊脚楼,有云墙,有拱檐,能看到背架和麻鞋,能听到姐儿歌和叫卖山货声,能吃到油炸的蚕蛹和腊肉。但我站在街上的时候我失望了,街还是老街,又老不到什么地方去,估摸也就是八十年代吧,两边的房子非常窄狭,而且七扭八歪的,还有着一些石板路,已经坑坑洼洼,还聚着雨水。没有商店,没有饭馆,高高台阶上的人家,木板门要么开着,要么闭着,门口总是坐着一些妇女,有择菜的,菜都腐败了,一根一根地择,有的却还分类着破烂,把空塑料瓶装在一个麻袋里,把各种纸箱又压平打成捆。我终于看到了三间房子有着拱檐,大呼小叫地就去拍照,台阶上的妇女立即变脸失色地跑下来,要我不要声高,说是孩子在屋里复习哩。这让我非常奇怪,问这是怎么回事,一妇女拉我到了一边,叽叽咕咕给我说了一通。

她虽然也说不清,但我大致知道了这里原本是白河老户最多的街,当县城不停地拆不停地盖,移到了山顶后,老户的人大多就离开了,现在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和空房子,而四乡八村来县城上学的孩子又把空房子租下来,那些妇女就是来陪读的。

边城是繁华着,其实边城里的人每每都在想着有一日离开这个地方,他们这一辈已经没力量出外,希望就寄托在下一代上。已经有许多人家,日子还可以的,就寻亲拜友,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到安康或者西安去读小学中学,以便将来更容易考上大学,而乡下的人家,又将孩子从乡镇的学校送到县城来读书。

面对着这个妇女,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当头的太阳开始西斜,靠南的房子把阴影铺到了街道上,一半白一半黑。就在那黑白线上,一个老头佝偻着腰从街的那头走过来,他用手巾提着一块豆腐,一只鸡一直跟着他,时不时在豆腐上啄一口。

山阳和汉阴

县城几乎都是靠河建,建在河北岸,因为天下衙门要朝南开的。山阳就在河之北,汉阴其实也在河之北,应该叫汉阳。

县城临河,当然不是一般小河,可能以前的水都是很大水,但现在到处都缺水了,河滩的石头窝里便长着草,破砖烂坯,塑料袋随风乱飞。改革年代,大城市的变化是修路盖房,小县城也效仿着,首先是翻新和扩建,干涸的或仅能支起列石的县河当然有碍观瞻,所以当一个县城用橡皮坝拦起水后,几乎所有的县城都起坝拦水。

除拦河聚水外,凡是县城都要修一个广场,地方大的修大的,地方小的修小的。广场上就栽一个雕塑,称作龙城的雕个龙,称作凤城的雕个凤,如果这个县城什么都不是,柿子出名,雕一个大柿子。还有,就在四面山头的树林子里装灯,每到夜晚,山就隐去,如星空下落。再是在河滨路上建碑林或放置巨石,碑与石上多是当地领导的题词,字都写得不好。店铺确实是多,门面虽小,招牌却大,北京有什么字号,省城就有什么字号,县城肯定也就有了。我看见过一处路边的公共厕所,一个门洞上画着一个烟斗,一个门洞上画着一个高跟鞋。

到山阳县城的那个晚上,雨下得很大,街上自然人不多,进一个小饭店去吃饭。老板正拿个拍子打苍蝇,拍子一举,苍蝇飞了,才放下拍子,苍蝇又在桌上爬。我问有没有包间,还有一个包间,关了门就没苍蝇了。但不停地有人推门,门一推,苍蝇又进来,似乎它一直就等在门口。苍蝇烦人,这还罢了,隔壁包间里喝酒的声音很大,好像有十几个人吧,一直在议论着县上干部调整的事,说这次能空出八个职位来,××乡的书记这次是铁板上钉钉没问题了,也早该轮到他了,××镇长也内定了,听说在省上市上都寻了人,××副主任这几天跑疯了,跑有什么用呢,听说有人在告他,×××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把副的变成正的,今辈子就毕势了。后来又有人进了店,立即几个在恭喜,并嚷嚷:今日这饭菜钱你得出了!来人说:出呀,出!接着有人大声咳嗽着,似乎到店门外吐痰,看见了街上什么人,也喊着你来请客呀,并没喊得那人进来,他又回到包间说:狗日的××在街上哩,也不打伞,淋着雨。一人说:这次他到××部去呀?另一人说:听说是。那人说:我让他请喝酒,狗日的竟然说:低调,要低调。哈哈声就起,有人说:咳,啥时候咱也进步呀?!

进步就是升迁。越是经济不发达,县城的餐饮业就红火,县城的工作难有起色,干部们越在谋算着升迁。每过一个时期,干部调整,就是县城最敏感最不安静的日子,饭店也便热闹起来。我在包间里吃了两碗扁食,隔壁包间的人都醉了,有碗碟破碎声,有呕吐声,有争吵声,又有了哭声。我喊老板结账,老板进来,看着墙,说:怎么还有苍蝇?用手去拍,却哎哟叫起来,原来墙上的黑点不是苍蝇,是颗钉子。

我走出饭店,默默地从街上走,雨淋得衣服贴在了身上。在我前边有两个人,一个人低声说:这次你怎么样呀?另一个人竟高声起来,骂了一句:钱没少花,事没办成。

三天后去汉阴,汉阴正举办一个什么活动,广场上悬着许多气球,摆着各种颜色的宣传牌,可能是有省市的领导来了,警车开道,呜哇呜哇叫,一溜儿小车就在街巷里转过。

汉阴的饭是最有特点的,我打问着哪儿有农家乐,就去了城关的一个村子。村子被山围着,山下就是条小河,人家住得分散,但房子都是新修的,或者几个房子一簇卧在山脚,或者在河对面,一片树林子里露出瓷片砌出的白墙,或者就在河上栽桩架屋。来吃饭的人特别多,小路上来回的汽车掉不了头,堵塞在那里,乘客下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乡下真美么!

我错开吃饭时间,独自往沟里走,房子也越来越旧了,在一户周围长满了竹子的屋舍前,见一个女孩在门前坐在小凳子上趴在大凳子上做作业。这户人家三间上房,两间厦房,厦房对面是猪圈和厕所。我走近去,朝开着门的上房里张望,想看看里边的摆设,女孩却说:你不要进去。房里是有一个炕,炕上和衣侧睡着一个妇女。我说:你妈在睡觉?女孩说:不是我妈,是我大的情人。女孩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再问她话时,她一句也不愿意给我说了。

我终于在一家“农家乐”里吃上了饭,问起老板那女孩家的事,才知道女孩的妈三年前去西安打工,再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吃毕了饭出来,却看见远远的河边,那个女孩在洗衣裳,棒槌打下去已经起来了,才发出啪啪响声,她不停地捶打,动作和声音总不和谐。

岚皋

几年前来过,是腊月底了吧,我们驱车从山顶草甸回县城,天已经黑了,每过一个沟岔,沟岔里都三户四户人家,车灯照去,路边时不时就有女子行走,极时髦漂亮,当时吃惊不少,以为遇见了鬼。回到县城说起这事,宾馆的经理就笑了,说那不是鬼,是在上海打工的女子回来过年了,如果是白天,你到处都能看见呢。岚皋山里的女子都长得好,最早有人去上海打工,后来一个带一个,打工的就全在了上海,在上海待过半年,气质变化,比城里人还要像城里人。经理说:唉,好女子都给上海养了!

这一次来岚皋,再也没见到时髦漂亮的女子,但桃花正开。满山遍野里都能看到桃花,黛紫色的树枝上,还没长出叶子,花朵一开一疙瘩,特别地粉,像是人工做上去的。

县河里常有桃花瓣流过。

岚皋人好酒,在这季节喜欢用桃花苞蕾泡酒,酒有一种清香。

街道上常有大卡车开过,车上装着树,都是大树,一车只能装一棵。还有的车上装着石头,石头比一间房还要大。这些车都是从西安来的。

西安要打造园林城市,街道两旁都要栽大树的,而且住宅小区,又兴了在小区门口要堆一块巨石,西安的树贩子和石贩子就来到岚皋。树的价钱不低,石头却不用花钱,发现了一块,乡下人可以帮忙去抬到河岸,可以挣很多工钱。如果需要修路,修路有修路钱,修了路,路是拿不走的,就留下了。

乡下人到城里去打工,乡下的树和石头也要到城里去,去城里当然好啊,但城里的汽车尾气多,而且太嘈吵,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离开岚皋时,在县城外的山弯处,有一户人家在推石磨,那么多的包谷在磨盘顶上,很快从磨眼里溜下去没了,再把一堆包谷倒到磨盘顶上,又很快没了,我突然就笑了:石磨是最能吃。

峦庄

去峦庄是看见路边有去峦庄的指示牌,又觉得这名字怪怪的,就把车拐进去,在一个山沟深入。路是乡级路,年前秋里又遭水灾,好多路段还没修好,车吭吭啷啷走了一小时,天就黑了。只估摸峦庄是个镇吧,长的什么样,又有多么远,却一概不知。翻过一座大山,又翻过一座大山,后来就在沟岔里绕来绕去。夜真是瞎子一样的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了山,车灯前只是白花花路,像布带子,在拉着我和车,心里就恐怖起来。走着走着,发现了半空中有了红点,先还是一点两点,再就是三点四点,末了又是一点两点。以为是星星,星星没有这红颜色呀,在一个山脚处才看到一户屋舍门上挂着灯笼,才明白那红点都是灯笼,一个灯笼一户人家,人家都分散在或高或低的山上。

又是一段路被冲垮了,车要屁股撅着下到河滩,又从河滩里憋着劲冲到路基上,就在路基边有两双鞋。停了车,下来在车灯光照下看那鞋,鞋是花鞋,一双旧的,一双新的。将那新鞋拿到车上了,突然想,这一定是水灾时哪个女孩被水冲走了,今日可能是女孩生日,父母特做了一双新鞋又把一双旧鞋放在这里悼念的。立即又将那鞋放回原处,驱车急走,心就慌慌的,跳动不已。

半夜到了镇上,镇很小,只是个丁字街。街上没有路灯,人也少见,但一半的人家灯还亮着,灯光就从门里跌出来,从街口望过去,好像是铺着地毯,白地毯。镇上人你不招呼他了,他不理你,你一招呼他了,他就热情。在一户人家问能不能做顿饭吃,那个毛胡子汉子立即叫他老婆,他老婆已经睡了,起来就做饭。厨房里挂了六七吊腊肉,瓷罐里是豆豉,问吃不吃木耳,木耳当然要吃的,汉子就推门到后院,后院里架满了木棒,三个一支,五个一簇,木棒上全是木耳。但他并没有摘木棒上的木耳,却在篱笆桩上摘了一掬给我炒了吃。汉子说,峦庄是穷地方,只产木耳,他们就靠卖木耳过活的。这阵儿有鞭炮声,木耳先听见,它们听见了都不吱声,后来我听见了,说半夜里怎么放鞭炮,汉子说:给神还愿哩吧。

在镇的东头,有一个庙,不知道庙里供的什么神,鞭炮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而就在这户人家的斜对面,有一个窝进去的崖洞,洞里塑着三尊泥像,看过去,那里也有人在烧纸磕头。汉子说,那是三娘娘洞,镇上人家谁要求子,谁要禳病,谁的孩子要考学,木耳能不能卖出去,都在那里许愿,三娘娘灵得很,有求必应,所以白日夜里人不断的。

正吃着饭,街上却有人在哭,汉子的老婆就出去了,过了好久回来,说是西头的王老五在打老婆了。汉子说:该打!我问怎么是该打?汉子说王老五的老婆信基督,常把两岁的孩子放在地窖里就去给基督唱歌了,今日下午王老五才从县城打工回来,是不是又去唱歌不做饭不管娃了?那老婆说,是为钱。王老五在包谷柜里藏了五十元钱,回来再寻寻不着,问他老婆,他老婆说捐给教会了,王老五就把他老婆在街上撵着打。

峦庄镇上有两个旅社,一处住满了人,一处还有两间房子,但床铺太肮脏,我就决定返回。车又钻进了黑夜里,黑夜还是瞎子一样的黑,但一路上还是有这儿那儿、高高低低的光点,使我分不清那是山里人家门口的灯笼还是天上的星星。

2010年6月29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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