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房间内的谭知府唤了谭管家进去,又过了一会,三个人面色和洽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十八扯着林奕走到了风藤身后。
“天色已晚,掌门还在等我,今日就不久留了。”
风藤此次前来的目的都达到了,这就打算告辞了。
谭知府客套的挽留几句,风藤一一推辞。
出了谭府,上了马车,风藤看起来有些疲惫,磕着眼睛靠在车壁上。
林奕来来回回的想着,风藤在房间里和谭亮司说的话,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
风藤狮子大张口,一场法事换了谭知府十车粮食,再者风藤应该是看出谭知府身体上的问题,对症下药,以长生不老之术,换的一张出城令,从风藤的身份来说,他如此做,并无错处。
清平观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总要吃饭,而他们并没有朝廷发下的田地,故而,清平观会派人在各地的州府做一些生意,粮食、布匹、药铺均有,但是盈亏不均,收入尚可勉强维持观内的开销,却也捉襟见肘。
在风藤做了执事之后,观内开始富足起来,道观修葺的十分恢弘大气,观内的道童也是穿着精良,吃食讲究,人数也开始翻倍增长,这钱从何来?
她做了掌门后才知道,风藤常常给达官贵人做法事,事后会收取高昂的费用维持观内开销,风藤常说,手握着通天的本事,却藏于山野之间,岂不可惜。
看风水、算命数、破妖鬼、做法事,只要是出得起钱财,风藤从不会拒之门外,而林奕一直十分欣赏,赞同风藤的做法。
她看得重的倒不是钱财,而是因为有钱,就有人服从,而这些人能将全国各地的消息,大到天灾人祸,小到官员府内的后宅阴私,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她的手中,而这些消息成了她对付太子的利器,也让很多官员不得不臣服于她的控制之下。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些钱中,会有赈灾的粮食。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究竟谁才是上千难民饿死的始作俑者,她一时竟分不清楚。
风藤睁开眼睛,看到林奕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又蔫又呆的坐在哪里。
“你这是怎么了,十八欺负你?”
在风藤眼里,林奕终究还是个小孩,小孩的烦恼,无非就是打打闹闹。
林奕微微偏过头,看着风藤,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想必风藤也十分清楚,谭亮司给他们的粮食是朝廷下派的赈灾粮食,至于城门外的难民的真实情况,估计风藤也是心中明了。
风藤看着林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拿起手中的拂尘轻敲打了一下林奕的发顶,“作何发呆?”
林奕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城门外,几千难民在等着粮食救命。”
林奕说完,马车里的气氛沉寂下来,风藤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出神,过了一会才说:“我听到房屋外有脚步声,原来是你。”
林奕心中忐忑,完全不知道风藤的想法。
她从不了解风藤。
上一世从入清平观以来,她就不喜欢风藤,因为师尊事事听风藤的,而风藤又特别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她的闲事,在她继承掌门之位前,风藤常常在师尊面前挑她的毛病,师尊免不了说她两句,她嘴上应着,心中暗恨风藤多事。
她继承掌门之位后,风藤的态度就变得十分恭敬了,同样她也认可风藤的能力,清平观没他打理不可,以往小事小非既往不咎也罢。
一个掌门,一个执事,接触繁多,却又彼此冷淡,他们可能是清平观历代最为生疏的搭档了,至于后来换了风竹,林奕才觉得舒服不少。
风藤凝视着林奕,“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说出来。”
林奕掰着手指,皱着眉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粮食还没到手,更谈不上放粮救那些灾民,但是,想到将来还是有一天,它们会出现在清平观的粮仓里,而现在这些难民却要活活饿死。
这粮食,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风藤看着林奕不吭声,微微一笑,“这个粮食即使不给我们,谭知府也会想办法变卖,收入囊中。”
林奕也知晓,谭亮司这次贪下的不止他们这十车,他本身就没打算将全部粮食用于赈灾。
风藤靠着车壁,慢悠悠地说道,“我们有何尝能与朝廷作对,那些难民遇到谭亮司,就注定一死了。”
林奕呆呆的望着对面的车窗,窗子上的帆布帘子,被风吹的幡然舞动,露出一片漆黑的天色,她少有慈悲之心,可能她曾经是那些难民中的一员,每每想起,心中难免悲戚。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后面一路静默无语。
到了客栈,两个人刚一上楼,就看到站在房间门口的翼水。
翼水目光中有询问之意,不等他说话,风藤从怀中掏出一纸出城令,递了过去,“幸不辱命,掌门请收好。”
翼水接过出城令,低头展开,目光掠过,如释重负,抬头看着翼水,“如此便名正言顺了,多谢师弟!”
“掌门,我已经打探过,城外聚集了大量难民,看谭知府举措,数目应该不少,你即便一人出城,也于事无补。”
翼水淡淡一笑,折好出城令,纳入衣袖,风藤注意到翼水雪白的纱衣上污渍斑斑,显然,他并从傍晚归来到现在都未更衣。
“我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总要看过再说,我这就出城了。”
翼水说完,拂了下衣袖,抬脚就要离开,和风藤差身而过时,却被风藤拽住了手臂。
翼水疑惑的看着风藤,似又了然,轻轻的拍了拍风藤的手背,“不用担心,我现在只是翼水沉香,不是清平观的掌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出去后,可以先去找张木师叔,我已经飞鸽传书,让他来苏州,以收道童的名义,将粮食派发给那些难民。若是直接派粮,肯定会引起官府的注意,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翼水有些惊讶的看着风藤,风藤向来以清平观为重,如此变相的将粮食送出去,绝不像他的作为。
风藤挑了挑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翼水舒眉一笑,破雨天晴,“我替那些难民,谢过你的善举。”
风藤没再说话,翼水转身,衣袂飘然,快步离开了客栈。
望着翼水离开的背影,风藤神情复杂。
两个人进了屋内,关上房门,林奕忍不住问道:“原来你早就计划给城外的难民送粮食了。”
风藤正在宽衣松发,准备睡了,听到林奕的问题,手里拆着发扣回答道,“我早就听说南下的难民,正在向苏州、乾州、善阳几个州府迁徙,就让张木师叔带着粮食,南下收徒。”
风藤的发扣是金属的,稍有些沉,一摘下来,顿感轻松,一只手扶着脖颈微微活动,“只不过,我原计划是低价把人买进来,但是翼水这一去,啧、啧。”
风藤摇着头,苦笑着,“估计粮食一点也不会剩下了。希望谭知府言而有信,不然清平观上上下下,后半年就要喝西北风了。”
“你放心,他会的。”林奕很笃定,只为了长生不老之术,谭知府都不会食言而肥。
风藤从镜子里看着林奕,有些好笑,“你到是看的明白。”
其实,在来苏州前,风藤就已经对谭知府调查过了,知道他有速衰的毛病,已经病入膏肓,如今只怕是一点点希望,谭知府都不会放过的,如果以此为挟定能如愿以偿。
风藤心中本就又七八成把我,没想到林奕也看出其中关巧了。
风藤稍转身,侧坐于梳妆台前,手臂支撑着下颚,面对着林奕说道:“到说说你还看出什么了。”
林奕看着风藤,许是困倦,神情慵懒,看起来亲和很多,胆子也大了起来,问出了心中疑惑很久的问题:“谭府那些人似乎更崇尚掌门。”
风藤站起来,食指点了点林奕,“瞧瞧,不过这么一会,你都看出来了。”
“他们看中的一直都是,本事通天的掌门翼水沉香,而翼水竟然……”风藤讽刺的扯了下嘴角,“让我去求他们办事,真真是一干俗事,半点不通。”
一丝落寞从风藤脸上转瞬即逝,接着,风藤苦笑摇摇头说道:“也好,翼水出门办事,我也担心会坏事,我为马前卒,本是应该的。”
风藤和翼水从小一起长大,随着两个年级渐长,修为上的差距也越来越大,翼水受师傅看重传授衣钵,而自己则被委任管理观中账目。
心中虽感不平,却又自知师傅的选择是没错的。
私下里自己偷偷苦修,却又进益不显,而师傅去世后,翼水搬到山顶居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林奕看到风藤唇边的苦涩,不禁想起,当年师尊离开之后,她那些苦修的日子,不点不见所得,焦急忧虑都快走火入魔了,心中到也理解风藤。
林奕走上前,踮起脚尖,拍了拍风藤的肩膀,“你和掌门互有优势,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风藤怪异的看了一眼林奕,侧侧身子,把肩膀从她手中移走,“去打水!”
林奕在心中收回刚刚的勉励之语,下楼打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