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汴梁,人烟阜盛,满目繁华,果然不愧巍巍帝都气象。
兰心轻裘宝马,人物俊雅,气度雍容,一进城便吸引了无数惊艳、仰慕的目光。她浑不在意,放马缓行,径向自己宅院而去。
卓忠等人见她回来,悬了多日的心方才放下,明珠更是高兴得忘了形,几步上前抱住了她。一时厮见毕,兰心忙去父亲灵前上了香,肃立良久,方回自己房里歇息。到七七四十九日,兰心将父亲与母亲合葬了,又将父母灵位供在了相国寺,至此丧事方告一段落。
兰心遂唤来汴梁城所有的媒婆,一人先赏了十两银子,只说自己要娶妻,令她们无论贫富贵贱去寻一个咸平五年二月十二日辰时出生的女子来,事成另有重赏。众媒婆得了甜头,无不卖力去寻。
兰心便欲在此期间让云山运些茶叶、瓷器送去雄州司马宴、江海处,顺便再传递些消息。不想卓忠因有了年纪,受不住长途跋涉之苦并料理丧事之累,又着了些风寒,便一病不起。他病势来得甚是凶猛,不几日便亡故了,明珠只哭得泪人一般。兰心亲自料理他的后事,让云山去雄州一事也就先放下了。
待等又忙完卓忠的丧事,早出了正月,兰心方得喘口气。这几个月的劳累,令她略见清减,却不显憔悴,反倒更加飘逸。
这日一早,因云山要去城南威武镖局商量保货北上雄州事宜,兰心也要出去散散心,便带了明珠一起,三个人,三骑马,缓缓而行。行至城中热闹处,突然,路边小巷中冲出一人,势头不减,眼看便要撞上追风,偏偏兰心正低头想事,全没发现。
“少爷!”云山暗叫不好,出声示警的同时策马上前,手中马鞭甩出,闪电般卷住那人腰部往回一拽,那人便跌倒在地。
兰心听到云山喊声回过神来,见云山已料理完毕,便轻抚几下追风的头颅,确定它没有受惊,方放了心。这才转脸看向地上的男人,只见他容颜俊美,温文尔雅,此时仍坐在地上,一脸茫然,显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一双眼睛却死盯住追风,口中喃喃自语:好神骏的马,忽地抬起头来,仰视着兰心,目光灼热,激动兴奋之情一览无余。
“这马你卖么?”
兰心双眉微锁,心中暗恼,想这人好不晓事,刚才若不是云山手快,他早撞上了追风。追风本是烈马,倘若因此受惊乱冲乱撞,就算有她拘管,在这闹市之中也难免会伤了人。而这人非但没有一丝歉意,反倒打起追风的主意来了,看他一身书生打扮,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你这人失里慌张差点撞上我家少爷,又问这般无礼的问题,好没有教养,你家便没有大人管你么?”明珠一旁忍不住出言讥讽。
那人恍若未闻,爬起身来,几步上前揪住兰心袍角,“你这马卖给我好么?我有急用。”他的语气焦急而诚恳。
兰心使马鞭拨开他手,翻身下马,云山、明珠也忙下了马,随侍身侧。兰心眸光如电,盯住那人,见那人脸上神情焦虑不似作伪,便道:“这马性烈,生人近不了身,就算我给你,你也骑不了它。”
“我能,我能。”那人大喜,转身便欲上马。不想追风回头便咬,那人慌忙闪躲,只被追风咬住了袍袖,追风烈性发作,扯倒那人,便后蹄着地,前蹄腾空而起就要踏下。兰心急忙上前喝住,将追风牵至身畔安抚。
那人只吓得面色如土,半晌方回过神来,神情绝望的看着追风,良久,突然翻身而起,抓紧兰心双手,“我求求你,帮帮我,给我一匹马,再晚……真会出人命的。”说到后来,声音哽咽。
兰心不动声色抽出双手,沉声道:“你因何事用马,实告诉我,我可以考虑帮你。”
“这个……”那人闻言却颇为踌躇,欲言又止。“我不能说。”
“那我也无能为力,帮不了你,告辞了。”兰心摇头轻叹,便欲上马。
不料那人竟然蓦地跪在她面前,神情凄绝,“求你……帮我,这事……关系着两个人的性命。”
“你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可轻易跪人?”兰心说着闪过一边,心中震撼无比,这人宁可人前下跪也不肯说出什么事,想来必有隐情,只怕多半跟儿女私情有关。她向云山使了个眼色,云山会意,上前扶起那人,便要将他带至僻静处好让小姐细问。不料,那人不解其意,以为云山要拖开自己,好让主人离开,便死活挣扎着不肯动弹。
兰心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一声怒喝:“文锦!”那人一征,待看清来人,顿时面色惨白如纸。
※ ※ ※
吏部尚书师伯瀚刚下了早朝,坐轿回府。明天乃是二月十二日,是他与萧家定下的婚期,没想到女儿如意竟然誓死不嫁,已绝食了三天,令他束手无策。想来这事也怨他,如意自小与他妻兄之子林文锦一同长大,二人情投意合,略无参商,他原以为不过是小儿女情怀,长大了自然也就丢开,不想,他二人居然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生死与共,难以拆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在三年前萧子烈上门请期时便告知实情——他的亲生女儿兰心已失散多年,如意本是他的养女。事到如今,他骑虎难下,心中好不苦恼。
思前想后,终于爱女之心占了上风,便准备回府后请来萧子烈将实情和盘托出,然后再去亲家灵前请罪。想到此处,他不禁长叹一声。
正行走间,忽觉轿子停了下来,前头人声嘈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好像是表少爷……”
师伯瀚心中一惊,踹了一下轿底,轿夫们忙放下轿子,早有家人上前掀起轿帘。师伯瀚走出轿来,只见人群正中果然是妻侄林文锦与一个年轻男子拉拉扯扯,旁边还站着一男一女。师伯瀚急忙命家人们上前分开人群,喝住林文锦,斥道:“你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还不一旁退下!”
“姑丈……我……”林文锦见师伯瀚已经下朝,知道自己再想带走如意已经不可能,一刹时心如死灰,然而不过片刻,他神情又恢复正常,从容弹去衣袍上的灰尘,双手抱拳对兰心行礼道:“这位兄台,小弟刚才多有得罪,请兄台见谅。”
兰心见来人紫袍玉带,头带七梁冠,腰佩金鱼袋,便知是朝廷一品大员,又见这名唤文锦的少年镇定之下难以掩饰的分明是不能同生便求共死的坚定,心下也不觉恻然。
师伯瀚见侄儿如此,心底更加后悔,便温言道:“文锦,姑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定会成全你们的,我们回府细说,好么?”
林文锦又惊又喜,半信半疑,上前深揖一礼,“多谢姑丈。”便站过一旁,不再说话。
师伯瀚刚才略看了一眼,已知兰心是三人之主,此时细细打量,见这少年生得俊美无俦,眉目间依稀有些眼熟,不觉心中微微一惊,待看到他胸前所佩的那枚紫玉如意,顿时浑身如遭雷击。
“你……”那紫玉如意分明是当年萧家下定之物,他一直给女儿兰心佩在胸前,当年女儿失散时也是佩着它的,至今已近十六年,不想今日却在汴梁街头重见,怎不叫他心情激动。只是,这如意怎地会在这少年手中?刹那间,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已认定这眼前的少年必与他失散多年的女儿渊源颇深。他忙又打量一番这少年身边那个俏丽可人的丫鬟,心中惊疑不定,便稳住心神,温声问:“老夫师伯瀚,这位公子的尊姓大名可肯赐告?”
“晚生卓兰见过师大人。”兰心不慌不忙上前行了一礼。
“刚才舍侄无礼,卓公子不要见怪。”
“老大人言过了。”兰心见他盯着自己看个不停,目中神情颇为复杂,不禁心中微觉诧异。
“舍下不远,老夫斗胆,想请卓公子去喝杯茶。”
“这就不必了,晚生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卓公子!”师伯瀚见兰心要走,急忙拦住,“请公子务必赏脸,老夫还有事动问。”
兰心见他神情和蔼,目光中饱含恳求和祈盼,还隐隐流露出一丝慈爱,便怎么也硬不起心肠拒绝,更何况心中还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促使她接受这个邀请,也就不再坚持,点头应允。
师伯瀚大喜,便要让兰心与他同轿而行,兰心忙婉言谢绝,自行上了马。想起今日与镖局约定之事,便吩咐云山道:“咱们跟吴总镖头已经约好了,不可失信,现在时间不早,你这就去镖局吧。”
“少爷……”云山有些放心不下。
“这位老大人和蔼可亲,我不会有事的,况且还有明珠跟着我呢,你谈完事直接回家等我们就好。”说完,便策马跟在师伯瀚轿后而去。
师府就在城中,院落房舍极是精致。进了府,师伯瀚对林文锦附耳低语几句,待他听命退下,自己不及更换官服,忙邀兰心主仆进了客厅,分宾主落了座。
兰心便躬身问:“老大人邀晚生过府,不知有何见教?”
“老夫想知道你那紫玉如意柄身后是否刻有‘兰心慧质,咸平五年二月十二日辰时’的字样?”师伯瀚双目盯着兰心,开门见山问。
兰心大惊,险些从椅上跳起,不禁伸手握住紫玉如意。这如意她日夜随身,须臾不离,如意上的每条花纹、每个雕饰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这如意二寸七八分长,通体紫玉琢成,云头正中镶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珍珠,柄身正面雕着一龙一凤,背面便刻着‘兰心慧质’四字并她的生辰八字,恰与这师大人所说一字不差。
根据爹爹去世前所说,这如意便是她寻找生身父母的表记,而眼前这位师大人竟对这如意如此熟悉,莫非……兰心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师伯瀚见她神情便知自己所说不差,一时间心情激动万分,但仍强自镇定,温声问:“可否告知老夫,你这如意的来历?”
兰心松开手,沉声道:“这如意我自幼便戴着,却对它一无所知。师大人既能说出这如意上的字,想必也知晓它的来历,不知老大人可愿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