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午间的暖风微醺,让人昏昏欲睡。
画室的门半开着,日光以该时刻特定的偏颇角度,透过不规则的金属格窗户,创造出颇具艺术感的投影。不过在外人看来别具一格的事物,在这里却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穿着衬衫和背带牛仔裤的少年正站在画架前创作。他棕色的卷发有些凌乱,却在自然光下有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表的美感。雪白的衬衫沾染了不少碳粉,背带裤一边的带子也随意地垂落,挂在身体的一侧,随性、自由。但他蓝灰色的眼睛却是格外专注,格外锐利,像手术刀一般,剖析着全局。
他只是个青年画家,但并不名不经传。
门外的管家站了许久,终于抬手轻轻敲响了画室的门,
“艾伦少爷。”
正在作画的少年眉头微皱,不知道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还是对门外管家的打扰。
“别忘了今晚,克劳德少爷请您参加他的乔迁会。”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一顿,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得到讯息,他后退几步,眉头蹙得更紧,继续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如果哥哥在的话,一定知道该怎样做吧。”
他将目光转移到墙壁另一侧闲置的古旧画架上,上面钉着一张泛黄的石膏像。
记忆中那些事情格外清晰,历历在目。
那一天,父亲怒不可遏的训斥声就算是隔着一扇门也格外清晰。我站在画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克劳德又挨骂了。
“看看你这画的是什么!!”
“这构图!明暗!光影……”
“五官比例不对!透视不对!”
“……”
听着这些声音,我有些害怕,虽然挨训的人不是我,但我也没有什么心情幸灾乐祸,整颗心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很难受,但是又无法挣脱。
只能叹息。
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随后紧接而来的是吃痛的闷哼,是哥哥!我慌忙推门进去,克劳德倒在地上,木制的画架还压在他身上,父亲气呼呼地站在一边。
此时父亲就像是炼狱中的恶魔,哦不,他就是炼狱中的恶魔。
“父亲。”我小声地招呼。
父亲只看了我一眼,又指着地上的克劳德,训斥道:
“怎么会这么毫无天分?克劳德你画得居然还没整整小你四岁的艾伦好!”
我的身体不能被控制的震颤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父亲,心中疑惑丛生,哥哥怎么可能没天分,他的画比我好一大截,我刚想为哥哥辩护,但是他先开口了。
“艾伦有天分,我很高兴他画得比我好。”克劳德脸上带着微笑,语气和很平和,“我和您说过,我不喜欢画画,而且,我还没什么天分。”
克劳德的回话让父亲气得指尖在发抖,胡子也发抖,我忙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克劳德。
“你这种人注定一辈子平庸!!”盛怒之下的父亲在撂下这句话之后夺门而去。
“父亲,哥哥他不是……”
“艾伦。”克劳德突然叫我,我转头,看到他又一次微笑着做了那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凄美的忧伤。我失神,没有再说下去那些本该被父亲该听到的话,只是注视着克劳德,至于当时在想什么?我想不太起来。
[2]
我们家族与艺术有着绵长的过去,艺术像是逃脱不掉的魔咒,我们的幸或不幸。
我和芙蕾雅都是画家,一个是典型的学院派,另一个是叛逆立异的新潮风。至于克劳德,他幼年时,就展露了在绘画上的过人天赋,他是个天才,一直令我和芙蕾望尘莫及,心生崇拜,可,他放弃了。
如果克劳德没有背弃创作,他在艺术上的造诣定远在我和芙蕾雅之上。虽然我和芙蕾经常发生争吵辩论,但恐怕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得不认同我。
因为克劳德,我和芙蕾才有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突破。
从那之后,克劳德和父亲持续冷战着,父亲不时会思考哥哥为什么要放弃绘画,我也是。
但是不久,父亲就原谅他了,可我没有。
也许父亲是因为克劳德展露了在鉴画上的一流水平原谅了他。
但我不会,那是不一样的,他欺骗了我。
我要知道理由,他的理由。
当汽车停在克劳德的新宅时,黄昏已经过了大半,夜的帷幕缓缓落下。
我站在枫丹的庭院前,注视着新宅的门窗透出的亮光,是橘黄的暖调,与住宅外浅浅的精密,浅灰蓝色的冷调完美组合在一起,我产生了作画的念头,心里想着,有纸笔的话,不用很久,两三分钟就好。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张石膏像,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将我拉回现实,灯光中人影来来去去,我想我该进去了,去好好祝贺克劳德。
我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在我原谅他之前,我不想看着他笑,总之,拿起准备的香槟,径直往里走就是了。
来迎接我的,是克劳德的未婚妻子,她是个绝美而不安分的女人,是个夺人心魄的妖精。
她热情地迎我进来,带我到哥哥身边。
我看到他被一群人簇拥着,艺术家、哲学博士、文学家、商人、银行家……
他正和他们谈笑风生。
“艾伦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下子,很多人的目光都打在我身上。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克莱德已经走到了我的身旁。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脸上是亲切的微笑。
我微微愣住,但是仍不忘记用一个画家的冷冽目光去打量他脸上笑容的真实程度。
“真高兴你能来!”手上香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走,交给了侍从。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会带你看看我的新宅。”
我有些惊奇,不敢相信,克劳德刚刚向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在克劳德说完几句请大家尽兴的话,乔迁会进入了高潮。
我也有自己的圈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总是心不在焉,总是想起那张石膏像。我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香槟,整个人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3]
我特别喜欢画室,特别喜欢站在画架前,特别喜欢看克劳德哥哥画画。
今天哥哥要画的是张石膏像,观察、构图、轮廓、铺调子……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很快,石膏像就走进了画纸,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晰。
哥哥的笔动得飞快,我目不转睛,不想错过每一个瞬间。
哥哥对他的每一幅画都有倾注感情,最后总是细心刻画、小心翼翼地调整,温柔地像是捧着最最心爱的女孩儿的脸。
“哥哥,你为什么画得这么好?”
记忆中的少年笑而不语,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对石膏像进行细微的调整。
我又问,“克劳德哥哥,你为什么要画画啊?”
“因为美。艾伦,因为美,你觉得他美吗?”
“什么是美?”我脱口而出。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题,只将那张画取下来,蹲下身,将画摆在我的眼前。
我睁大了眼睛去看,想要把那张画印在脑海里。
“他美吗?”他笑着又问了我一遍同样的问题,音如天籁。
“美,美。”我怔怔地喃喃。
……
“艾伦,艾伦,你睡了吗?乔迁会已经结束了,要不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
我睡眼惺忪,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场景,转头看人,哦,是哥哥。
夜已经很深了,来庆祝乔迁的客人早已散去,我的意识逐渐清醒,也有些口渴,还没开口。
一杯水就被送到了眼前,我微微一愣,忙伸手接过。
“谢谢。”
之后的几分钟里,我们彼此都没有开口,一天下来,克劳德应该很疲倦了吧。他突然起身。
“别走。”
“什么事情?”
“我,克劳德,你。”
他回来坐下,微笑着看着我,很温柔,就像小时候那样,“是不是还有点醉着?”
我摇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克劳德显然预料到我会这么问他,脸上闪过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但依旧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告诉我:
“因为美,艾伦,因为美。”
他把目光移到另一侧,我寻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座用来装饰的石膏像。
“你骗了我。”
“我没有,艾伦。天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了。皮鞋无情地敲打着地面,发出冰冷的声音。
因为美,又是因为美。我几近崩溃,带着嘲讽自己的笑容,向那座石膏像走去。
他是一座重新被修复的石膏像,他有裂痕,他曾被粉碎过。
我盯着他,真想让他开口说话。越是与他凝视,我就越想要毁灭他。我托起石膏像的底座,正想不顾一切后果砸下去的时候,手指触到了凹凸,这底下有刻着字:
“世间一切的金钱、权力、和地位
都不能令我屈服
我只拜倒在永恒的美的裙下
直到永远
——克劳德”
因为美啊……
“原来没有骗我,哥哥他是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