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文书官们一目十行地翻看手里的小本,再固定动作般盖完章,最后摆手示意通过,这样一套流程就算结束了。像莫七娘这种安安分分排队的平头老百姓,反而平静无波地过了城门,连鸡鸣镇碰到过“从恭城而来?”的类似盘问都没有一句。
入了城,丹东府的繁华才真实地展露在他们眼前。
丹东府的中心大道踏云上街,足有十丈有余,五辆马车并驾齐驱尚有余裕,道自城门笔直向城内延伸,直通达丹东府最高的建筑,也是府都的圣阁——赏仙楼。
赏仙楼自初代府主在丹东府立府之处,便亲自画样设计修筑,自修缮完毕已有百年,听闻楼中至今还供奉着初代府主留下的佩剑——圆笼。是的,是留下而非遗物,自他道出“通幽三界,唯余上幽界可探”一言后,下幽界便失去了他的行踪,生死不知。后世关于这位初代府主的传说甚多,战陨、飞升、成魔等等,离奇之言数不胜数,却无一定论。
这座圣阁是他曾经的住所。高楼顶部不似寻常建筑有着屋檐琉璃,而是修葺成了一个平阔高台。夜幕至时,皓月当空、星斗成河,立于孤高之处可俯视都城村落、远眺江河、仰望星河云海,眼前是何等开阔的美景。赏仙楼这名,或许便是他体味这人间仙境后有感而题。如今,丹东府的祭祀、巡礼等重大事件都会在此处搭台启礼,邀全都城之人共赏观礼,更让祭祝之词随风传向远方。
除了踏云上街这条中心大道外,都城的其余街道纵横交错,根据长宽有别、行骑限制,依次分为:参轨、单径、长巷、短巷、野胡五类。参轨绕城三环,可通马车双道,骑马架牛、行人过往皆可,这也是祭祀花车的环城路线。单径以赏仙楼为交汇点,自内而外辐射开,共十七条,仅可过马车单道、骑马与行人,牛车禁行。长巷与短巷仅可骑马、步行,如同河流分支,贯通参轨与单径,野胡狭小,仅能单人通行,如同小支流,补全长巷与短巷的遗留之处,
丹东府的街道种类虽繁复,但却有着明晰的标志和定号。参一至参三分别将丹东府分成内城、中环、围院三大区,而径一至径十七则将三个区细分为块,两者结合便完成街道的正定号。而长巷、短巷、野胡的具体命名,则完成了副定号。正、副相复,就形成了一组编号。
基于丹东府特有的规整通运特色,房屋虽高矮有序、特色各异,却也排列规整,如同大小不同的棋盘格子,若是在某一个点走岔了路,只需绕上一圈便能重新回去。
房屋不仅悬挂招牌,更会标着显眼的屋宅型制和编号,绝不混淆。屋宅型制主要分为“私”、“阁”、“铺”、“摊”三类。其中“私”指代个人私宅,未经允许不允侵入。“阁”多指官府衙门以及重要的驻地和馆藏之所,未经允许且无要事不允停留。“铺”则指各种各样的商铺、客栈、食店等。“摊”则较为特殊,流动性较强,是移动的商摊,仅在庙会、集会等特许情况下才会出现。屋宅编号则与地块周围的通运网紧密相连,通过街道定号便可定位详细的位置。
因此,在丹东府只要记住了屋宅的型制和编号,便永远不会迷路。府都之人指路时,只习惯告知屋宅的型制和编号,有时甚至用简称替代,并不详细描述诸如“直走百米”、“向左掉头”、“尽头倒拐”这样的引路词,这也常常造成初来此处的问路人即使听了答案,也仍旧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进了丹东府人生地不熟,不好带着莫问到处闲逛,需得先去问清招工之事才行。若是耽搁了,怕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莫七娘一眼瞧见迎面走来一位面善的大娘子,便准备向她打听一番。
“这位大娘子,请问丹东府钱家怎么走?”
“小娘子这是第一次来丹东府吧,钱家就在'私一径十'处,很大很好认。”大娘子被陌生人拉住问路也一派淡然,丝毫不觉被打扰,想来她也有一颗玲珑心,一听问话便知对方目的,“钱家这两日正火热,招工的长龙排了好几条。小娘子快些去,莫耽误了好时间,钱大老爷是个好当家,去钱家征聘当雇,绝对是个好去处。”
大娘子说罢便爽朗地离开了,留下莫七娘反复揣摩“私一径十”是个什么意思。不过等她牵着莫问走过一条街道,看了十来个路边的屋宅,不需人教引就明白了。丹东府的设计妙处倒真是不见山不露水,不教而教、不学而学的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
找到了规律,很容易选对最近的路线,莫七娘和莫问一路顺畅地到了钱家大宅门前。那位大娘子说的火热竟是谦虚的说法了,如今门口这人潮的模样简直堪比初一十五的大庙。正门口摆放着四张长桌,每张长桌前分列了两个队伍,总共八个列队,条条都犹如长龙。
莫问瞧着这阵势,顿时有些发蒙,在少年的记忆里,恭城的征聘当雇,雇佣双方直接面对面谈着,若是谈妥,签了协议马上就可开工,未谈妥便好聚好散,速度是极快的。这样的场面,出生至今第一次见,不就是征聘宅院的家仆和雇佣吗,怎地与赶考都不遑多让了?
僧多粥少,阿娘要去与这么多人竞争,压力得多大啊!
钱家家风严正,对家仆与雇工的教管要求自然一脉相承。征聘之人,入钱家前需考教其家世清白、为人品德、技能文化,不同的征聘岗位,考量要求有所不同,算是“以德技匹位”选择出最佳的那一位。
一位身着赤铜色布锦的银发老嬷嬷刚放下手中的宣纸,抬头恰巧撞见彷徨四顾的莫七娘母子,她细细打量了一番,便脚下生风地向他们走去,步态丝毫不见一丝蹒跚。
“小娘子仆仆道途,一路行至丹东府舟车劳顿,定是受了不少罪吧。”老嬷嬷一副亲昵的语气与莫七娘攀谈起来。
自她走过来时,莫七娘也在对量对方。无论从对方的衣着言行还是周遭人与她的态度,皆可看出老嬷嬷在钱家宅院的地位定然不低。对方有意攀谈,她自该落落大方地应答。
“嬷嬷慧眼,正是今日刚到。怕耽误应召信上征聘的日子,我与幼子尚未收拾整理就赶了过来,蓬头垢面叫嬷嬷笑话了。”莫七娘的态度不卑不亢,用着与熟稔长辈聊天的语气,不知不觉间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那份生人间的疏离感更是淡了几分。
老嬷嬷听了莫七娘的回话,便探到这位小娘子不仅有些学识,更有智谋。
她也是老人精了,哪怕心中对莫七娘已心生喜欢,面上却不显分毫。摸了摸眼前头发刺刺的小少年,她面容慈祥地说道:“小娘子可是来对地方了,如今正好有个不错的活计最是适合小娘子这种带过儿郎的。想来小娘子也是听过钱家的风评口碑,我们当家老爷与夫人待家仆与雇工绝不苛刻。小娘子若是能征聘入了钱家屋宅,小郎君这样的儿郎是有机会跟随家中小公子一道与先生学些识文断字的本事,可是万万难求的机会。”
一听这话,莫七娘心中一喜。她能教导识人接物、心智品德,却无法教导官政史书,若阿问能跟着私塾先生学些正统的学识,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只有知晓得多,人才不易一叶障目,处事缺乏远见、以偏概全。
“那是最好不过了,七娘在此谢过嬷嬷提点。”莫七娘朝着老嬷嬷交手一拜,莫问不明所以,却也学着娘亲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向着老嬷嬷躬身一拜。
老嬷嬷引着她来到女子列队的长桌前,让随行的一位扎着桃花髻的小娘子将一张印着小章的黄色花签纸递给莫七娘,随后说道:“先写上自己的名讳和家族谱系,最后按着纸上的问话一一填写完毕就成。”
“嗯!”莫七娘点点头,接过毫笔写了起来。不时,刚刚还空落落的黄色花签纸上满当当的都是字迹。
识文断字、提笔写字皆可,甚好,老嬷嬷心中的满意更是多了一分,她接过那张纸,朝着母子二人说:“你们随我来吧。”
说罢,老嬷嬷便在前方引路,带着他们向钱家宅院的大左侧门走去。莫七娘紧跟其后,脚步不紧不慢,一直保持着近两尺的距离。嬷嬷轻撩衣裙踏入门内,在莫七娘尚未迈腿时说了一句话,说这句话时她并未回头,时机却卡得刚刚好。
“迈过这道门槛,未来或许就是全新的人生了。”
莫七娘一怔,抬头正好瞧见老嬷嬷坚定背影正一步步向宅院走去,又低头瞧了瞧正准备铆足劲儿努力迈腿的少年,心中有些小欢喜,她确实有全新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