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已无需再追述那段独特的历史。但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佛教圣地九华山那往日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到处是激昂的口号声,到处是漫卷的旗帜。于是,在一种狂热和冲动下,只园寺大殿内的三尊大佛轰然倒塌,接着,肉身殿里的金身毁了,一堆堆经书在炬火中被化为灰烬,僧尼们被赶出山门。只园寺做了招待所,甘露寺被附近一个竹器加工场占了。
一九六六年冬天,九华山佛教大队开批斗会,后山的僧尼要求全都前往参加。大兴和尚本来可以不去的,他不去,没有人追究他的责任,但他临时还是去了。那天的天气出奇的冷,大兴和尚穿一件破烂的大褂,腰里扎了根草绳,就这样来到九华街。
批斗会现场就安排在佛教协会门前的空地上,这一天被批斗的两个“当权派”一是佛教协会会长直纯,一是副会长仁德。大兴和尚站在会场外看了一会儿热闹,那一刻仁德法师偶然抬起头来,却正好与大兴和尚眼光相遇,大兴和尚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说,我早说过,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仁德也看了看他,说,你个孬子和尚,我又不能像你一样装疯卖傻,我只能去下地狱。
大兴和尚离开红旗飘扬,口号震天的批斗现场,在九华街,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大巴掌逢人便要钱:“茶盐钱乞一个。”看着这疯疯癫癫脏兮兮的和尚,有人像避瘟神一样的避开了,有的就从腰里摸出一元塞给他,但他却只要五毛,不要一元。你给他一元,他一定追着你,找你五毛。他拿了五毛钱,来到批斗会现场,朝那些看热闹的孩子说:“念一声阿弥陀佛,给你五毛钱买糖吃。”孩子贪他的五毛钱,于是就念一声阿弥陀佛。每一个念了阿弥陀佛的孩子均得五毛,不多也不少。追着他的孩子越来越多,他要来的钱很快就发完了,有孩子围着他,吵着说:“我念阿弥陀佛了,为什么不给我钱?”他拍拍他那件脏兮兮的大褂说:“多乎者,不多也。”孩子不依他,说:“那不行,我念过阿弥陀佛了,你得给我钱。没钱?那你学三声狗叫。”大兴和尚说:“一码归一码,我学一声狗叫,你念一声阿弥陀佛。学三声狗叫,你念三声阿弥陀佛可好?”孩子们觉得这孬子和尚比批斗会好玩多了,于是就围着大兴和尚,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大兴和尚就四肢着地,一边爬着,一边不停地学着狗叫。人们不看批斗大会了,都来看孬子和尚学狗叫,严肃的批斗会被一个孬子和尚和一群孩子搅扰得开不下去了,造反派提着专政棒赶过来说:“孬子和尚,你敢破坏批斗会,你作死吗?”有人将大兴和尚一把扭住,要将他押到台上陪斗,却被造反派头目阻止了,说:“一个疯子和尚,把他轰走就是了。”
这边的批斗会现场口号一声一声地喊着,那边,大兴和尚唱着歌:“空、空、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一场空,日也空,月也空,忙忙碌碌一场空……”
工作组再次来到后山发动革命运动,只是,这次“革命”的内容有了变化。工作组先是将一挂猪肉在双溪寺的大锅里炖熟了,工作组说:“真革命,假革命,就看这时候了。”工作组让僧尼们排队,每人碗里一勺猪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吃就吃吧,吃肉又不死人。”有的人硬着头皮吃下去了,的有则哇的一下吐得五胃翻天。有的说,要再逼我吃肉,我就只有死这条路了。
吃肉风波刚过,又来一场新的革命。僧尼学习班上,工作组号召广大革命僧尼积极破四旧,立四新,以结婚成家的实际行动来告别旧的生活方式。很快就有一批僧尼或自动结合,或娶、嫁于当地农民,工作组将他们逐一登记,算是办了结婚手续,也就此结束了改造。那些不愿结婚,或者一时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只能继续呆在学习班里。不久,工作组开始演绎一曲“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某某,某某,你们结成夫妻;某某,某某,你们是一对儿。不满意对方的,可以相互调剂,但必须保证成双结对。”又一批人结束了学习班的改造。只有一些老顽固们,他们说,还俗可以,结婚,早就不会了呀。工作组说,那就继续呆在学习班吧,哪天你说会了,哪天就离开学习班。
大兴和尚一开始就不在工作组的名单内,一来他年纪老了,二来他是一个孬子和尚,直到工作组撤出的那天,大兴和尚突然拦住正要离开双溪寺的工作组长,嬉皮笑脸地说:“领导同志,你给他们都配了,怎么不给我配?”
工作组说:“你个孬子和尚,不是把牛配给你了吗?”大兴和尚哈哈大笑而去,丢下一阵“空、空、空”。
花开见佛
一
九子泉喷珠溅玉,涛声如雷,它一路奔腾,到七布泉时一回三折,经过双溪寺时,就细声慢语,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就像一个老人,经岁月的打磨,性子慢慢就温和了。
进入八十岁后,大兴和尚似乎没从前那么疯魔了。虽然仍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譬如“雷打天了,门进水了”,过几天,果然就暴雨成灾,山洪暴发,人和畜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他的疯话原来并非疯话,只是,人没有悟性,非得恶果当前了,这才明白。人啊,后悔药总是不断地吃。陈畈村人变聪明了,隔不了几天,有人问他:“大兴和尚,我要割油菜了,这几天天气没事吧。”他说:“你作死啊,该割油菜你不割。”人就知道,赶紧割油菜吧,好天气也就这两天了。
他仍然用一只碗装上米给人家孩子治病,没有治不好的。人家感谢他,留他饭,他坐下来就吃。人家往他碗里挟肉,挟一块他吃一块,人家说,大兴和尚,这豆腐好吃吗?他说,好吃。遇到菜好,总是要喝一口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酒,山芋干酒,八毛钱一斤。人家把酒倒在他面前,说:“大兴和尚,菜咸,喝口水吧。”他说,好,喝口水。于是就一口干了。人家再倒,他再喝,倒多少,他喝多少。人说,大兴和尚,和尚喝酒吗?他说,不喝,酒是五戒之一。他扳着指头说:“杀、盗、淫、妄、酒。”人家说,那你犯戒了,你那杯子里不是酒吗?他闻一闻,呵,这就是酒啊?他站起来,连同那杯子一并掼到地上,拔起脚就走。到了下一次,人家再叫他,大兴和尚,喝杯水吧,他说,好,喝杯水。他哪里知道,他又喝酒了呢?酒是水,水也是水,虽然这水非彼水,但到底还是水。
八十岁的老人,在一般村里早就是五保了,双溪寺不再安排大兴和尚干活,连牛也不让他放了。这让他有些失落。他坐在双溪寺后那间四面透风的脚屋里,只要看到有放牛伢唱起了牛歌,他便立即走出双溪寺,走到放牛场上,老远就朝放牛伢喊着:“得福,你的牛最近跌膘了。”得福听了不高兴,别过头去:跌膘不跌膘关你什么事?我才不屑同你讲话呢。于是他知道他的话伤了人,连忙改口说:“这么热的天气,人都跌膘。牛交给我吧,你去玩会儿。”说着,不管人家放牛伢同意不同意,他牵起牛就走,一直走到大河滩,把牛赶到水里,撩一把青草,在牛背上一遍一遍地洗刷着,一直把牛刷得干干净净,再把牛牵到山坡上。夕阳西下,淡淡的雾霭里,村子里冒起袅袅炊烟,田野里的火粪烧得噼叭作响,空气中有一股呛辣的气味。放牛伢们在草地上翻跟头,打马叉,放牛伢们尖脆的喊叫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大兴和尚牵着牛,他用手拍着牛背,同牛说着话,说到兴处,卟哧一笑。牛打了一个喷嚏,他知道,牛听懂了。牛用舌头撩着水嫩的青草,发出醉人的嚓嚓之声,他在这醉人的嚓嚓之声中陶醉着,轻轻地哼起一支牛歌: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牛吃饱了,他把牛牵到放牛伢中间,放牛伢围着他,说:“大兴和尚,听说你一刀劈死四个鬼子,你不是吹牛的吧。”
他说:“出家人不打妄语,百分之百事实。那四个鬼子哪是我的对手。”
放牛伢们要听其详,他却打住了。
“听说你参加过北伐,你打过枪吗?”
他说:“我当号兵,枪打我,我不打枪。枪子儿嗖嗖从我耳边飞过,打掉我帽子上一粒扣子,枪子儿是长着眼睛的,它就是不打我。”
“你当孬子兵,枪都没打过。”
“你懂什么,号兵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说着,他鼓起腮帮子,给放牛伢学吹号声,两声一短,是开饭号,两短一长,是出操号,短音接短音,那就是冲锋号,冲锋号一响,一场恶战又开始了。
放牛伢说:“你孬,你要是一直当兵,说不定你就是司令员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
他说:“我这样子不好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莲花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日月。当司令员有什么好?当到最后还不是个死?”
“你不也要死吗,有本事你不死。”
“我就不死,你会看到的。”
“你又吹牛,除非你吃了唐僧肉。”
他看着天边的晚霞,说:“活着死,死了活。可我一直都在,等你做了爷爷,我还在双溪寺,等你孙子做了爷爷,我还在双溪寺。”
“你吹牛,吹牛,你现在都老了,不等我们老了,你就死了。”
“你不懂,”他说,“你是一个孬儿子。”
他到底还是闲得腰痛,便向当家的要事情做,当家的说,大兴和尚,把这担茶叶挑到朱备供销社,换得的钱买些米回来。他把茶叶挑到供销社,公家人过完枰,喊着:“茶叶八十五斤六两,九九八十一块五毛六分!”他永远都弄不清楚那些茶叶究竟应该卖多少钱,不知道九九八十一块五毛六分是多少钱,他只管拿那钱去粮站换米去。人家给他多少米,他就挑多少米回来。
当家的说,大兴和尚,把这担豆子背到朱备换点豆腐回来。这件事他乐意去做,因为他无需经手钱这样一种鬼东西,豆子给了豆腐店,人家就直接把豆腐给了他。就像上次卖梨一样,他用他那只不离身的香袋背着豆干从朱备回来,还没等走到陈畈,放牛伢就缠上他,要他讲打鬼子的故事,要他讲在老虎洞遇到蟒蛇的事。等意识到双溪寺在等他的豆腐或干子烧菜,他赶紧抓起那只装着豆腐干子的香袋,发觉那里面的豆腐还在,干子却被放牛伢们偷吃得差不多了。他捏着那只香袋,用手点着那些放牛伢说:“你、你、还有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做出要抽打那些“不是好儿子”,孩子们轰地一下散开来。他一路抽打着树枝,一路唱着:
么子团团天上挂
么子团团水中摇
么子团团满打满
么子团团笑哈哈……
上级规定,两报一刊,青阳通讯,后山大小寺庙庵堂一律要订。县邮政局每隔三天送一次报纸,大兴和尚就每隔三天去一次朱备,他将各个寺庙庵堂的报纸塞进那只香袋,再一个寺庙一个寺庙地发下去。现在,他成了后山的邮差,取报,送报,取信,发信,他把远处寄到后山的信拿回来,再分别按地址名头送到各个庙里,各个家里。他做这些时,有一种满足感:你看,我成了公家人了,公家的邮差骑一辆绿色的车子,我靠的是两条腿,两条支撑着一米八五个头的长腿。
许多年过去了,他熟悉后山每一户人家,他也成了后山每一户人家的“大兴和尚”。越是到晚年,他越是很少在庙里呆,清晨出去,傍晚回来,背着那只大香袋,那里面有报纸、各户收寄的信件、替双溪寺买的豆腐干以及逗放牛伢们的糖果、饼干。累了,他在人家场院里坐坐。有时候他熟人熟事的摸到随便一户人家,将门框头上的钥匙取下来,打开门,将桌上大茶壶里的茶水直接对嘴咕嘟咕嘟喝一个饱,喝饱了,他在人家堂屋的长板凳上睡一觉。睡醒了,这家人还没下工,他便将门锁上,将钥匙再放到门框头上。他穿着一双掉帮的罗汉鞋,一件长过膝盖的大褂,瘦长的身材,走在田埂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高脚鹭鸶。
陈畈的女人们最喜欢拿大兴和尚开心,见到大兴和尚背着那只大香袋走来,老远就说:“大兴和尚,今天去哪里了?”
他说:“找一样东西。”
“丢了什么吗?找到没有?”
“有时找到,有时找不到。”
那些妇女们哪里懂得他的禅话,说:“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一会儿找到,一会长找不到呢?”
“有时在外,有时在内,有时在中间。”
“那到底是什么?”
“心。”
“这疯子和尚,尽说疯话,心不是在你胸口揣着吗,心要丢了,你还能活命吗?”
妇女们喜欢拿他开心,他也喜欢同妇女们开玩笑。妇女们说:“大兴和尚,今天好象很开心,是到你烧锅的(老婆)家来吗?”
“是啊,到我烧锅的家来。”
“你烧锅的是哪个哎?”
他从口袋里摸出糖果,塞到一个孩子的嘴里,又塞到另一个孩子嘴里,说:“这个是我儿子,这个是我孙子?叫爷爷,叫爹,叫啊。”
妇女们知道又吃亏了,说:“你个孬子和尚,你连烧锅的都没有,哪来的孙子?”
“我是一尊佛,普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儿子,都是我的孙子。”他张开双手,向着头顶的天空大声地喊叫着,一群大雁飞过来,它们从头顶飞过,飞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他朝那群南飞的大雁叫着:“啊,啊,我都停止行脚了,你们还要飞到哪里?回来吧,那件东西不在外,也不在内,不在中间,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听到这话的人都说:“这个孬子和尚,他说的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