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刚刚成立,社员们集体劳动,记工分到账,到年底按工分分钱。佛教大队也按生产队社员编制,和尚们赤着脚,下田插秧割稻。说起来,过了这个年,大兴和尚就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在一般生产队,这样的年龄该吃五保了。但大兴和尚说,我是人民公社社员,是公社社员就得劳动。当家的说,你自己要活干,就给双溪寺砍点柴烧吧。他拿把刀就到山后砍柴去了。砍了一担又一担,柴禾在双溪寺前堆成一座小山。当家的说,烧不掉的,你挑到朱备卖掉,卖出的钱上缴记工分。
那天他挑了担硬柴出了双溪寺。出陈畈,看到一个老奶奶拄根根子,颤颤微微地摸出门来,将门前篱笆一根根拔出来。他站在那里看着老人,仿佛看到娘。他喊了声:“娘!”那老人耳背,没听到他喊什么,他又喊了声:“娘!”这一次老人听见了,抬头看看他,认出他是双溪寺的孬子和尚,老人说:“我不是你娘,我要有儿女,就不受这个罪了,想根柴禾都想不到啊。”
他把柴禾歇下来,说:“娘,我就晓得你缺柴禾了,你看,这不是给你送来了吗?”他说着,就抽出插在柴禾里的扁担,将那担柴送到老人的锅灶前。
“大兴和尚,你把柴挑到街上去,我没钱买柴。”
“我认你做干娘吧,以后你烧的柴禾,我就包了。”他揭开老人的水缸看看,挑起一担水桶就去了水井,一直把水缸挑满了,他说:“娘,我走了啊。”
他听到老人在身后念叨着:“佛菩萨啊!”
回到双溪寺,他兴奋得难以自禁,他叫着:“今天我认了个干娘,我有娘了。”
当家的说:“这么快就把柴卖了啊,钱要上缴,给你记工分。”
“我认了干娘了!”他逢人就说,“我有娘了。”
当家的摇了摇头,骂了声:“孬子和尚,让你做什么都做不了。”
双溪寺后有几棵梨子树,是那种黑黑的人叫糠梨的梨子树。这一年,糠梨树结下一担果子,双溪寺留下几颗供佛,大众师父每人分得几颗,当家的没长记性,说:“大兴,你把这担梨子挑到朱备卖掉,记得,卖得的钱一分不留地交给我。”
他答应着,就挑着那担梨上街了。走在半路上,放牛伢看到,悄悄跟上去,从后筐飞快地玩了梨子接力。大兴和尚奇怪呀,挑得好好的担子,怎么突然一头重一头轻?终于发现了那群放牛伢们,他回过头来,说:“你、还有你、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这是队里的梨,你拿走了,我如何交差?”但却没注意到,担子又平衡了,他顾着后面,却顾不到前面,放牛伢们笑着,啃着梨,他用手指点着那些放牛伢说:“你、你、还有你,都不是我的好儿子。”等挑到朱备街,那筐里的梨真正是“多乎者,不多矣”了。他把筐子放下,一个母亲牵着五六岁的孩子走过来,看到梨,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角,怎么都不肯走。大兴和尚从筐里挑出两颗大的给孩子递过去去,说:“叫我声爷爷,给你这个。”孩子乖巧地叫了声:“和尚爷爷!”他答应着,眼睛都笑成一条缝,说:“真是我的乖孙子,来,再给你一个大的。”立刻又围上来几个孩子,他们叫着:“爷爷,和尚爷爷,给我一颗梨。”他答应着,将筐里的梨一颗一颗分给那些孩子,嘴里说着:“多乎者,不多也,先来的先得,后来的后得,没来的不得。记着和尚爷爷的话,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筐子很快就见底了,他忽然想起当家的说过一句话:“卖得的钱要一分不留地交给我。”他站在那里,一时茫然,但又很快释然,说:“哪有什么你,哪有什么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路上的人不明白这和尚在自说自话些什么,说:“大兴和尚,你在咕噜些什么呀?”他站住,拦着那人说:“你把我拿出来看看,你拿得出来吗?拿不出来,又哪有什么你,哪有什么我?”人说,这个孬子和尚,他到底说些什么呀?
卖梨事件后,当家的狠狠训了他一顿,当家的说:“你是不是公社社员?你要是公社社员,你就得劳动,你就得凭工分吃饭。”
他不知道工分是什么,说:“你把工分拿给我看看,你看得见工分吗?无瑕禅师托着双手,托起的是一片虚空,无瑕禅师从来只说一个字:空。”
最后,当家的把两条牛交给他,当家的说,你个孬子和尚,你就只配放牛。
他听了当家的话,高兴疯了。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了我,还说什么“你只配放牛”,呀呀,什么话啊?你不知道牛是我的亲人?牛是我自幼结下的生死伙伴?在这个世界上,牛不比人好上百倍千倍?牛没有坏心眼,不使坏心思,你让它犁田,它只要有一点力气,就泼着命地给你干;牛知恩图报,你给它一把草,他就给你使蛮力干活;牛没有贪心,有一把草就够了,不会像人恨不得把天下的财富一夜间弄到自己兜里。放牛伢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因为他只跟牛打交道,牛教给放牛伢要有颗善良之心。牛教会人知道,生活原本是简单的,是人把生活弄得越来越复杂,人活一辈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累,但牛明白,明白人活一辈子,其实只需要一把草就足矣。这个世界颠倒了啊,明明是好事,一定说是孬事,美的说成丑的,丑的说成美的,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说说看,到底我是孬子还你们是孬子?到底我是疯子还你们是疯子?他对着天空大叫:这个世界疯了啊!
他一看到牛,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他把那两头牛从头到脚摸过一遍,叫着:“你是我的孬货吗,呵,你是二丫吧,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五十多年了,你们还记得我吗?”他说着,泪水就滚下来了。于是,他看到那个赤着脚,拖着一条辫子的山里放牛娃唱着牛歌朝他跑来,他叫着:毛和……
三
一九五七年,一条从青阳通往朱备的公路正在开挖,开挖公路的除了民工,还有劳改人员,刚刚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教授,还有另一支队伍,那就是九华山前山后山的僧人。民工们一天有八毛钱工资,右派没有,僧人当然也没有。右派和僧人都属于需要改造的阶级,思想改造是比什么都重要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对于反动阶级和迷信职业者,改造是必须的。
大学教授们细皮嫩肉,让他们捏粉笔差不多,写懒婆娘裹脚又臭又长的论文差不多,让他们开山挖土,比什么都困难。和尚们只会念经,只会做经忏佛事,他们接受着信众的供养,虽然偶有出坡,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但是不然,后山的僧尼从来就没离开过劳动,他们不仅种茶,做茶,还要插秧割稻,哪样农活不会?唐朝的百丈禅师直到老,仍没有放下手中的工具。弟子们爱惜他,将他的工具藏起来,他便不肯吃饭,并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人都说禅茶一味,农与禅,也是一家弟兄,不二法门。
在那片工地上,民工们干得最卖力,他们是拿了工钱的,不出力不行。教授们也是真干,通过学习改造,他们从思想深处认识到自己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道理,因此,他们真心实意地利用这片大工地对自己从肉体到灵魂来一次改造。僧人可没那么傻了,对于这些僧人来说,能磨洋工则磨洋工。他们一边挖着土方,一边嘻嘻哈哈,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中午拜忏了吗?”(喝酒了吗?);“烤麸还是豆腐?”(荤菜还是素菜?)……
有时候,工地上加餐,干部号召和尚们开荤,干部说:“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不吃荤身体怎么吃得消?”干部说,现在就看你们这些迷信职业者敢不敢脱胎换骨,改造自己的时候了。有的和尚就把舀到碗里的肉吃了,有的开始哇哇呕吐,有的则打死也不肯吃。
有人逗大兴和尚:“大兴和尚,和尚也吃肉吗?”
“么子话,和尚吃什么肉?”
那人就指着大兴碗里说:“你那不是肉吗?”
他一看,还真是肉,于是,他把碗死劲往地上一砸,连同那碗饭一起砸了。
一九五八年,国家号召赶英超美,“赶上美国佬,不用十五年”。美国是钢铁大国,中国一定也要成为钢铁大国。国家号召,全党全民大办钢铁,要在一年内把钢铁产量提高到多少多少万吨。中国是一个一呼百应的民族,既然国家号召了,那就大办钢铁吧。于是,一夜之间像森林一般立起无数的小高炉。唐代诗人李白有首写古人炼铜的诗:“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郝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有人说,这首诗描写一九五八年中国大办钢铁的情形最恰当不过,一千多年过去,诗人李白穿越了古今。
人们砸锅卖铁,把能搜到的金属统统扔到小高炉里,练出一块块铁砣子,然后敲锣打鼓地将那些铁砣子送到政府去报喜,于是政府把数字一天改八遍报到上面,报纸就有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钢铁产量达到多少多少。所有的人都在兴奋着,赶上美国佬,真是不要十五年了啊。国家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粮食亩产万斤,大放卫星,诗人曰:“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还有更豪迈的:“稻堆脚儿堆得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把汗,凑着太阳吸袋烟。”读着这样的诗,连当时最伟大的诗人郭沫若都说:“我不如农民,我不如士兵。”
农业生产放了卫星,钢铁产量不能拖后腿。能出力的出力,能出汗的出汗。对于僧尼们来说,同样也要为赶超英美做贡献。后山九子岩的那口宋代铜钟被投进了小高炉,双溪寺的火典也被投进去了,法器也全都投进去了。九子岩没有了钟声,双溪寺没有了法器和敲打唱念。站在九子岩上,看着山下那森林一般立起的小高炉,看着周围的山林被整片整片地砍去,大兴和尚对着山崖吼叫着:“啊……”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滚落着,就像下着一场雨。
他在九子岩遇到后来九华山佛教协会会长仁德法师,仁德法师正在给他的几个徒弟讲金刚经,仁德法师说:“一切有相,皆为虚妄,有形的佛消失了,无形的佛在人心里,那是永远也灭不掉的。”他听着这话,觉得对味,便朝仁德大和尚竖起大姆指,又指着山下问:“何时是了?。”仁德法师说:“万古长风,一朝风月。”
仁德法师继续讲:“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必将幻灭。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
一片如絮般的白云从九子峰上轻轻地飘过去,接着,又一片云从另一个方向飞过来。他记得当初在莲花塘时曾问戒如师公,那些云彩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师公说,从天边来,向天边去。他又问,天边在哪儿?师公说,在你的心里。是的,没有比人心更广大无边的了,包括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山河大地,乃至寥廓苍天,洪荒宇宙,不都统统地装在人的那一颗热扑扑的心田里吗?他明白仁德法师“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意思了。他双手高举,像要把那整个天空都搂抱在怀里,他跳着,唱着: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好人好地方,坏人坏地方。
为了让那些小高炉日夜喷吐出炽烈的火焰,人们不得不上山砍树,附近的树砍光了,再砍远处的树,双溪寺周围的树砍尽了,再砍九子岩的。大兴和尚想起那一年他在屯溪莲花塘学佛,戒如老和尚坐在独木桥上,用松球一颗一颗砸那些进山砍伐的民工时的情形。他跳着,叫着:“好啊!好啊!”他捡起一颗颗松球,模拟着戒如老和尚瞄准砍树民工时的动作,嘴里叫着:“打你的鼻子,打你的眼睛,打你的耳朵,看,打着了,打着了啊,看你还来砍树!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坏人坏自己?”
人们说,大兴和尚真是个疯子,哪有一个人自说自话的。他说,你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说我是痴子我就是痴子。他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几个徒弟说,大兴和尚真的疯了。仁德法师说:“你不听他唱吗,我痴只有山知。”仁德法师的那几个徒弟又说:“大兴和尚鼻子有毛病吧,他怎么一天到晚都是吭、吭、吭?”仁德法师说:“我怎么听着就是空、空、空呢。世间万物,原本就是一个空。”
就像当年他在王跛子家一样,他把那两头牛当作自己的性命疙瘩。他把那两头牛重新起了名字,一头叫毛和,一头叫万全。毛和是他的俗名,万全是他的号。两头牛的性格不大一样,毛和粗野,万全温和。万全你让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决不离你一丈路远,毛和就不一样了,这头骚公牛总爱撵着人家母牛转,就像当年的“孬贷”一样。好几次,它竟然追着人家母牛一直追到九子岩。他想着那年“孬货”就是这样落岩身亡的,他得防着它点。“万全”一般不用牛绳,但“毛和”就必须将牛绳给它穿好,他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穿在牛鼻孔里,另一头绕在自己的食指上,这样,他既能让牛有一个自由活动的空间,又能做自己的功课,牛却被他控制在手。
禅宗把牛比作人的心性,戒如师公说,坐禅坐的仅仅是腿子吗?坐禅就是要发现自己的心性,那心“不在外,不在内,也不在中间”,那心性究竟在哪里呢?那心性就像一头野性的公牛,你得慢慢调伏它,将它调伏得顺顺当当,服服帖帖,那就能像祖师们所说的“见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