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过去了,他只管挑水,老和尚不问他是从哪儿来,也不问他来干什么,每天就只是让他挑水。他挑水时,老和尚就跟着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他终于憋不住,说:“师父,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老和尚说:“这还要问吗?过几天就是七月三十日,地藏菩萨生日,我就在那一天给你行剃度大礼吧。”
他巴望着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趴在地上就给常法老和尚磕了个头,说:“师父,我可找到您了。”他想说,他为了寻找这一天,寻找得好苦啊。
后来他才知道,老和尚就是百岁宫住持,大名鼎鼎的常法老和尚。老和尚出身在一个世代官宦之家,父亲为前清翰林,老和尚是家中的独生子。十二岁那一年,他随母亲去看望年轻时出家的姨母,听姨母说到地藏菩萨本生故事,从此便一心茹素,直到十六岁时,当父母逼他结婚时,他竟说出一句:“请不要逼良为娼。”父母还是为他举办了婚礼,当夜,他逃出洞房,在南京古林寺依了然大和尚剃度出家。因一心追随地藏菩萨,不久便来九华山百岁宫。老和尚自幼即生活在富裕之家,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出家后,决心改变自己,只从担水劈柴做起。他既做住持,又做香灯,火头僧病了,他便替大众烧饭煮汤。
公元一九二五年农历七月三十日,一大早,朱毛和随大众师父来到大殿拜过佛祖,又拜过应身菩萨无瑕真身,当庄严的香赞唱过之后,常法老和尚手持一把剃刀,口中称念“金刀剃却娘生发,除去尘劳不净身……”偈文,常法老和尚接着又用刀在他的头顶削去一片乌发,带领他念“皈依佛”,接着又在他头顶两边各削去一片,带领他念“皈依法、皈依僧”,余下的头发,由净头师悉数剃净,于是,朱毛和便现出一副僧相。常法老和尚当着众人,就朱毛和出家的因缘亲口说法,随后,常法老和尚给剃度后的朱毛和赐法名。师父赐他的法名为“大兴”,正如当初他皈依迎江寺竺庵老师尚为在家五戒居士一致。这一年,大兴三十一岁。
从现在起,我们暂且忘掉朱毛和这个名字,并称他为“大兴”或“大兴和尚”。
终于剃却一头乌发,并穿上这一身衲衣。三十一年的人生,现在终于归于正道,大兴感觉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四周的空气都散发着醉人的浓香。师父说,你就在香积厨帮忙吧,你要把搬柴运水当作功夫来练,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其中的道了。
他自幼就是干农活的,挑水砍柴,哪样不会。七岁时,他开始流浪四方,后来又被抓到军队,戎马倥偬,就像一只浮萍,在动荡的世界里飘忽不定。现在,他就像一只游荡的船儿,终于找到了港湾,他有着无比的踏实感。他按照师父的吩咐,巧把尘劳当佛事,他穿着草鞋,绑着裤腿,每天往来于回香阁与百岁宫之间,他在山路上一趟一趟地奔跑着,一担水桶扛在肩上,先是越来越重,后是越来越轻;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着,后来是快走如风。他的肩上磨出厚厚的老茧,他索性脱下草鞋,他的脚掌硬是磨得刺扎不进,石割不破。后来,他丢开扁担,一手提一只大号的水桶,他唱着歌,念着佛号,在鸟儿的啁啾中,在醉人的山风的芳香中来回夺奔跑着。有时候,他的歌声会引来一群调皮的猴子,那些猴子嫌他的担子太轻,攀上他的肩头,抓住他的水桶。他歇下水桶,同那些猴子闹一闹,他骂着:“你们这些猴精,你们这些弼马瘟,你们不帮我,反倒戏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但那些猴子知道他不可能怎样收拾它们,它们索性爬到他的头上,甚至就在他头上撒一泡尿。
这一年冬天,大雪将整个九华山装扮成一个银白世界,塘里的水结成冰,用扁担砸都砸不开。大兴和尚坐在池塘边犯愁,这时来了一群猴子,那些猴子每只手上都抱着一块石头,猴子们排着队,将手中的石头轮番砸到冰块上,终于砸出一个洞眼来。大兴和尚点着这些猴子的头说:“乖儿子,龟孙子,老僧没白喂养你们。”他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叫着:“谁说我无儿无女,我的儿女遍天下啊!”
寺里七八十号人,遇到打千僧斋时,人就更多了。那些人吃也没吃相,把吃剩下的馒头或是米饭就随便扔在地上。于是,他就开始吃那些剩下的馒头或米饭,吃不掉的,就带给那些猴子们。有时还会有水果糖或者糕点。他把这些带到那条路上时,便是猴子们的节日。他让猴子们排队,他学着莲花塘的戒如老和尚:“多乎者,不多也。”猴子们在他手中抢着食物,从他的口袋里掏着水果糖,将他的口袋都撕烂了,他生气了,说:“滚开,你们这些野猴子,再也不带东西给你们吃了。”但猴子们知道他说话多半不算话,到了打斋的日子,他仍是把一包包吃的带给它们。猴子调皮是调皮,但它们懂得感恩,秋天到了,猴子会将山里的野浆果摘了来塞到他的口袋里,塞到他的嘴里。他吃着猴子们贡献给他的野浆果,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国王,一个子孙满堂的老爷爷。
有一天,他挑着空桶下山时,那群猴子阻在路上,怎么也不放他过去。他说:“孽畜,你们不放我过去,我怎么挑水?没水吃,庙里饭都烧不成,师父岂不要罚我?”但那些猴子仍然不放他过去,它们叽叽喳喳,谁也听不懂它们说些什么。他生气了,硬闯了过去,原来,一条大花蟒横在路上,大花蟒张开血盆大口,吐着蛇信子,做出吃人的模样。他明白了,说:“你也要吃庙里的剩饭剩馍吗?明天我一准带给你,你现在放我过去。”那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可到第二天,他所带的东西全被那些野猴抢走了,那条大花蟒拦在路上,头昂得高高的,怎么都不肯让他过去。他这才意识到,他忘记给大花蟒带吃的了。大花蟒扑上来,用身子缠住他,缠得他快窒息了。他说:“我不就是忘了给你带吃的了吗,你的嗔恨心也太大了吧。如果我前世欠你一条命,你现在就把我吃了吧,可到下一世,你该怎样偿还这条人命呢。”蟒毕竟是蟒,它不听规劝,将他缠得越来越紧。这时,山路上涌来无数的猴子,它们叫着,闹着,用树枝和木棍去击打那条缠他的大花蟒。直到有猴子将自己的食物献出来,那条大花蟒这才松了他。从此以后,他每天从庙里捡来别人丢弃的食物时,就必定给那条大花蟒带上一份。
二
一九三一年二月的一天,他提着水桶正要出门,常法老和尚说:“大兴,你出家多少年了?”他算了算,说:“六年了。”师父说:“呵,六年。佛在苦行林中六年麦麻,你在这山路上挑了六年的水,也该功德圆满了。二月初十,南京古林寺要放五百罗汉戒,你去收拾收拾,跟几个师兄弟一起到古林寺求取三坛大戒去吧。”他一阵欣喜,师父说他在这挑水路上功德圆满了,一旦求取了三坛大戒,那就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比丘僧了,这是他一直期望的事情啊。
还是那条路,九华山与大通之间的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了,而今天,则是他走得最开心的一次。他们在大通搭乘一只木船,顺流而下,直往南京。一九三一年,两次军阀混战已经结束,新的动乱正在酝酿,而这段时间的中国正处在相对安静的时期。江水平静地流淌着,两岸青山次第退出他们的视线,一帮年轻的佛弟子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们高谈阔论,仿佛中国佛教的未来就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这一行中,唯有大兴安坐在舱内。他或者闭目养神,或者与船上的孩子逗闹一番,孩子笑了,他也爆出一阵大笑。孩子们耐不住长途水上的疲劳,但有了这个光头和尚,他们觉得开心了许多。
他把随身所带的干粮送给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宁可不吃父母精细的糕点,却愿意吃他粗硬的干粮。他逗着孩子,让孩子念一声阿弥陀佛,就给他们一块饼子。他让他们念着颜语: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老子。孩子绕不过来,说:木头木头根子,和尚是我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和尚老子。他哈哈大笑,说,错了,错了,是木头木头根子,我是和尚孙子,木头木头脑子,和尚是我儿子……船上爆出一阵大笑,这和尚自己也被绕进去了。
古林寺里,南来北往的学子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七七四十九天的传戒生活,接受佛教最严格的训练。
当初佛住世时,佛子们以佛为师,佛将入灭之时,弟子们问佛,佛灭后,以何为师?佛沉静片刻后说,佛灭之后,以戒为师。从此以后,戒律便成了佛的代言人,成了佛教的铁的纪律。
戒律是防非止恶的规范,是制心守身的根本,也是一个出家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它使流传了几千年的佛教能够立于不败,是正法久住的至上法宝。“戒、定、慧”的意义,即在于在沉心静虑中纯化人的气质,真正使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扇人体的大门把守牢靠,从而不受外界色、身、香、味、触、法六种魔障的干扰,当一个人真正做到一尘不染的时候,“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那么,他便可以说自己的心理境界已经上升到一个相当的层次,他的智慧当也得到相应的增长,如此循环往复,直达明心见性的大道。
在明心见性的大道上,最重要的前提便是“戒”。尤其是生在末法时期的僧侣,当欲望的潮水开始越来越猛烈地冲击着佛界的时候,当僧团内部被一股越来越世俗的力量所左右的时候,戒律的整肃,便成了佛教生死存亡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