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毛和从巡捕房出来,是这一年的八月。他并没有忘记他年初时遗落在那家小旅社的包袱,那里面毕竟装着他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换洗衣服,还有一支笛子。
一年一度的七月三十日九华山地藏菩萨圣诞刚刚结束,这家旅社里挤满了从九华山下来的香客,他们将分别搭乘上水或下水的轮船去武汉或是下游江浙一带。一队说着“阿拉阿拉”话的香客正相互招呼着,准备前往清字巷码头。他钻过人群,去曾住过的房间。旅社伙计从人群中一下就认出了他,伙计一把就将他抓住了,说:“你们东家呢,年初你们住的店,到现在账还没结呢。”
“他不是我什么东家,他是个骗子。”他开始后悔为了一个破包袱,又将惹来麻烦。他不要包袱了,扭头就走。
伙计一把抓住他,说:“你东家不在,我们就抓住你了。你得付房钱。”
“我没有钱,你找那个死鬼要钱去。”
伙计明知这小家伙穷得连裤子都没二条,但他还是不依不饶。他死死地抓着朱毛和的衣领,朱毛和挣扎着,用脚去踢伙计,另一个伙计见状前来帮忙,抓住他的伙计叫着:“你拿根绳子来!”那伙计就很快拿来一根绳子,两个人几下就将朱毛和捆了起来。朱毛和一边挣扎一边叫着:“我没有钱,你们有本事就把我扔到江里去吧。”
那群居士已离开旅社,旅社这边的叫声让他们又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老头说:“你们不该这么欺负一个小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说:“年初他和他东家在我们旅社住了两天,结果一拍屁股就走人了。这笔账一直挂在这里,账了不掉,老板到年底要从我工钱里扣呢。”
“抓不到狐狸,找兔子算账;快把他放了,否则我们要报警了。”
伙计说:“你个老头,你报警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要可怜他,就替他付吧。”
老头说:“他到底欠你多少钱,你这样往死里整他?”
一个胖胖的女人拉了老头一把,说:“老头,你不要多管闲事。”
“怎么是闲事?”老头叫着,“学佛之人,救人水火,哪件事都不是闲事。”
胖胖的女人无奈地对同伴说:“看看,就是这倔脾气,一辈子了,到老了还这样。”
老头开始同伙计争吵,那帮居士知道拗不过老头,只想息事宁人,好早点去码头,最后,双方各自让步,伙计这才放朱毛和出门。
差不多半年过去了,清字巷渡口那堆乞丐们取暖的火烬似乎还在,但却没看到一个乞丐。他站在那里,用脚踏着那堆火烬,希望能见到一个乞丐。想到那些在危难中帮了他一把的乞丐,他的喉咙酸酸的。而眼下,他在这陌生的和悦洲,举目无亲,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去哪里。
那群居士举着“上海朝山进香团”的黄旗子走到清字巷来。那戴眼镜的老头一眼就看到站在江滩上的朱毛和,说:“孩子,你要去哪里?”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老头伸手在他头上摸着,说:“孩子,你遇到什么事了吧,快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你。”
朱毛和看了看老头,还是摇了摇头。
“小弟,听口音,你是太湖人?”
他点了点头。
“伢,我也是太湖人,我老家在寺前河。”老头改用太湖话说。
那胖胖的女人又说:“你逮到什么人都是老乡,上回被人骗了,还没长记性。船快到了,老头你走不走啊?”
“我家在牛镇,离寺前河不远。”他忽然想起翠翠,不知道翠翠现在是否还在寺前河。
“伢,你家里人呢?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眼里噙着泪水,他想说,我欠着东家一头牛,我得等有了一头牛,才能回去见他。但他却茫然地看着江上的行船,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老头说。渡船即将靠岸,老头在沙滩上踱着,很快就又回到朱毛和身边,说:“伢,你让我想起老家的那条河,刚刚拜过地藏菩萨,这一刻,我想家、想娘了。我有四十多年没回去了啊。”老头说着,眼里噙着泪水。
“爷爷,你娘她……”
“我娘,早就不在了,可是,越是年老,越是想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在梦中老是见到娘。”
老头的话触动了朱毛和那心底的一丝痛楚,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现在,他是多么想回到家里,然后就一头扑在娘的怀里,好好哭一场。
老头一双大手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忽然,他朝那胖胖的女人喊着:“你先回去吧,我要回趟家,我要去看我娘。”
老头的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包括朱毛和。那胖胖的女人说:“老头你疯了吧,你娘都死去四十多年了,你见你娘魂去啊?”
“你懂什么,人活一百岁,都还是娘的儿,娘死了,可娘一直都在心里。”
有人说:“你不参加高旻寺的禅七了吗?”
“高旻寺的禅七年年都有,可我四十年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娘的坟怎样了,我是个不孝的儿子。”老居士说着,嗓子硬了。
“爷爷,”朱毛和拽了拽老居士的衣角,“你要是回寺前河,能带着我吗?我不吃你的,也不喝你的,等回到家,我让爷爷还你路费。”
“可怜的伢,我就是你爷爷,”老头又对那帮人说,“我主意定了,我不回下江了,我要回寺前河,回我老家看看。”
“你别回来了,你就死在寺前河吧。”那胖女人气急败坏地说。
“我要是死在寺前河,就让我那几个侄儿把我埋了,我四十年没回家了,你懂不懂啊。”
这是公元1905年,后来被人称为“地藏三世”的大兴和尚十一岁,他在经人拐骗流落他乡长达四年之久后,终于随思乡心切的上海老居士回到太湖朱家岭。
坐在那间四开合的院落里,他并没有把这四年来的一切全部告诉家人。他只是说,他出门挣钱,以便还给王家一头壮牛,只是他一直没有挣到足够买一牛头的钱。说起这个时,他有一丝羞愧的神色。于是家人告诉他,牛被摔死后,王跛子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但家里还是变卖了一切可变卖的财产,也幸亏爷爷的帮助,终于凑足了一头牛的钱。但王跛子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笔钱,最后,两家达成协议,损失各半。两家原不曾伤和气,现在更是握手言欢。
他走后三年,家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哥哥成家了,并且接手了爷爷的铁匠铺和药铺;嫂子贤惠,是家里的好帮手。娘的腿也奇迹般地痊愈,能下地干活了。尤其是小妹妹,现在成了一个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大姐。姐姐添了个男伢,姐夫在农忙时也偶尔会来朱家岭帮忙农事,父亲去世后的日子似乎有了一丝转机。
那一天爷爷来同娘商量,说:“前面几个,都没念到书,毛和十二岁了,我想让他去念几年书可好。”
娘说:“好倒是好,可爷爷你也一把年纪了,毛和让你操够了心,不能总连累爷爷。”
爷爷说:“几个孙儿,我就看着这个孙儿秉赋超群,说不定将来是个大器,不能耽误了他。”
然而当爷爷把这想法告诉毛和时,竟遭到毛和的拒绝。毛和说:“爷爷,念书还不是为了做官,即使做到丞相,到头来还是个死。能否成大器跟念书没关系,六祖慧能不就是一个字不识的农夫吗?”
爷爷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慧能大师那样的根器。”
“怎么就见得我将来不能成为慧能那样的大师呢?”他想着那年见到的西竺僧人就曾说他的根器不凡,六祖大师能做到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我将来要成佛作祖。”连他自己也奇怪,怎么就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爷爷抹着胡子大笑起来,笑得鼻涕眼泪一把抓,说:“别人家的伢谈到出息就是读书做官,荣华富贵,我的孙儿却口口声声要成佛作祖,不简单,不简单啊。”
哥哥在一旁揶揄说:“开口闭口就是和尚,毛和不愧是爷爷的好孙儿。”
爷爷说:“和尚是一般人做得的吗?没有那福报,还穿不上那一领衲衣呢。”
爷爷的意思,屯溪莲花塘的戒如老和尚曾是前清举人,于释于儒都有造诣,他意欲让毛和去莲花塘跟着戒如老和尚做几年侍者,学一点真实功夫,将来不论从事什么,都大有益处。以此为条件,爷爷把自己经营多年的铁匠铺和药铺都交给了头孙子朱风从,朱风从似乎也不好说什么了。
莲花塘坐落在新安江畔,黄山北端,是一座着名的禅宗道场。相传此处当年并没有寺,因南禅宗祖师马祖道一曾在附近的一座山洞中禅修,四方学人趋之若鹜,人多了,吃水便成了问题。观音菩萨因感念僧众每日从新安江挑水往返之辛,便将手中净瓶朝寺前一倾,顿时便有了一塘清泉,塘中有红莲盛开,寺便得名“莲花塘”。继马祖道一后,又有道一的弟子南泉普愿、杉山智坚等人在这里开坛演法,渐成大丛林,最多时学人达数百之众。而明清之后,随着禅宗一脉的逐渐衰退,莲花塘当年的繁盛不再,几年前,闹义和团,一天夜里,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闯进莲花塘,杀了守寺的和尚,抢走寺里的银两,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大火将莲花塘接连烧了三天三夜。目睹千年道场毁于一旦,戒如老和尚在佛前发愿,尽其一生,一定要把莲花塘修复起来。
直到这一年冬天,爷爷才把毛和带到莲花塘。眼前的莲花塘只有两间废圮的大殿和一间临时搭起来的披屋。大雪封山,爷孙俩好不容易爬到莲花塘,爷爷把毛和交给戒如老和尚后,接着就回去了。他惹上了一桩官司,那官司有些棘手。爷爷前脚刚走,戒如老和尚就说:“你爷爷有大智慧,但他不肯放下。殊知放下就是解脱。”
他站在那里,背着行李,不知自己该离开还是继续站在那里听老和尚开示。
老和尚看了看他说:“看来你也不肯放下。”
他突然明白,他一直背着行囊,那行囊里有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以及那根他随身不离的笛子,那是他的宝贝。于是他把行李放下,给老和尚顶了礼,说:“师公,我放下了。”老和尚笑起来,说:“好,你总算桶底脱落了,现在,就去斋堂用饭吧。”
所谓斋堂,不过是一间连接在那座废圮大殿后面的披屋,披屋里一只蒲团,一根禅杖,一眼锅灶,除此别无他物。锅并没有盖上,锅底有一小撮锅巴饭,一只黄鼠狼正抱着一块锅巴吃得不亦乐乎。戒如老和尚说:“总得给老僧留一口吧,今天还有客人呢。”那黄鼠狼果然就用前爪抹抹嘴,又后腿站立,给老和尚合一合十,遛出了披屋。
几年的流浪生活,朱毛和吃过别人剩下的饭菜,甚至在饿极了去捡垃圾堆中的食物,对这样的饭食当然也毫不在乎,但他没想到,一个守着一处道场,远近闻名的老禅师居然也吃这个。他分明看到,那一小撮米饭中有一粒粒黑色的老鼠屎。老和尚骂着:“孽畜,吃也没个吃相,哪有边吃边拉的?”
“师公,黄鼠狼是你养的吗?”
老和尚将锅中的老鼠屎一粒粒捡掉,将锅巴饭捏成一只饭团递给朱毛和,说:“多乎者,不多也,你就将就着填填肚皮吧。大前天我煮了一大锅饭,够三天吃的,结果这个也来吃,那个也来吃,昨天还有条冬眠的蟒蛇闻到香味也跑来吃。也难怪,这样大雪封山的天气,它们到哪儿找到食吃?就只好来我这儿了。”
朱毛和嚼着锅巴饭团,也嚼出一股香味,心里想着,师公烧一次饭吃三天吗?
老和尚似乎知道他心里想的,说:“时光荏苒,光阴不再,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得赶紧办办自己要紧的事情,别总在吃上下功夫。”
朱毛和说:“师公,什么是要紧的事情呢?”
“古德说,生死事大。了生脱死,才是一个出家人最要紧的事。”
“什么是了生脱死呢?”
老和尚已经吃完了饭团,他把粘在手中的饭粒仔细地舔尽,说:“你有些性急,但有些事,不是一下子能够弄清楚的。你的根器不错,而且又积累了修道的资粮,只要用功,会很快就能悟见自己的本性的。”
他很想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但他还是把要问的话吞回去了。老和尚说:“你要问什么是自己的本性了,吃饱了,不想家,这就是自己的本性。好,吃饱了,现在我们去消消食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外面的雪景很好看呢。”老和尚手里捏着两颗铁弹子,他跟着老和尚,走到雪地里。聚来一群麻雀,这群麻雀在老和尚的头上盘旋着,唧唧喳喳。老和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稻谷朝雪地里洒去,那群麻雀呼地一下飞过去,争抢着雪地里的稻粒。
“多乎者,不多也,”老和尚对着那些争食的麻雀说,“寒冬腊月,大雪封山,能吃个半饱也就足矣,都别太贪着啊。”
他终于把要问的话吐出来:“什么是修道的资粮?”
“呵,你还在想这个?”老和尚转动着手中的铁弹子说:“佛祖雪山修道,六年麦麻,终于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悟道。人说,佛祖直接坐在菩提树下不就得了,何必又六年苦行?谬论!试想佛祖若没有这六年苦行,又何来菩提树下的幡然大悟?你的前世孽障深重,小小少年,尝尽人间苦难,却又不被苦难击垮,这就是你的资粮啊。”
“我明白了,师公。”
走到一处悬崖,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一个猎者正悄悄地躲在一块岩石下,手里的弓箭正朝一处瞄准着,顺着猎者弓箭的方向,一只饿极了的灰兔正蹲在一棵大树下啃食着树根处越冬的蘑菇。老和尚叫着:“请手下留情!”但已来不及了,猎者已射出他的箭,真正是千钧一发,老和尚突然手一抖动,那颗铁弹子飞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那只铁弹子正好与猎者射出的箭撞在一起。灰兔似乎被那突然的锐响吓懵了,但它很快发现了离它不远处的猎者,灰兔顾不得正吃的蘑菇,撒开腿,向着山崖飞快地逃去。
“好功夫,”猎者感叹说,“师父,你放走了那只兔子,可你却断了我的财路啊。我一家老小正等着我的钱买过冬的粮食呢。”
老和尚说:“谁让你将杀戮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呢?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