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发错了啊,多发了,我赔,少发了,米老板就要怪罪了。”船婶说着,就到一边哄孩子去了,朱毛和坐在那小凳上,开始发起了篚子。
直到午后,那一船稻米都卸完了,船老板这才回来。船婶说:“你这死尸,一到皖河口就像猫抓了心,什么去会朋友,我哪不晓得那是么样的朋友?你怎么不死在那婊子的床上,你还有脸回来?”
当着船上岸上人的面,那男人讪讪地笑着说:“你这鸟婆娘就晓得吃醋,我只要上趟岸,你就当我是干那事,你当我是骚公狗啊。”
船上和岸上的人都笑起来,说,你就是条骚公狗,你一根鸡巴都被婆娘捏熟了,还要嗜腥。这一回,船婶也笑起来,说:“这边忙着卸货,你却一拍屁股走了,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小短命死的也把人吵得死,多亏了这小兄弟帮忙,才把一船货卸了。”
船老板这才打量了一下朱毛和,说:“像个小叫化子,他能白帮你的忙,还不是要混餐饭吃?”
朱毛和不高兴船老板这话,他把头别过去,气鼓鼓的。过了一会儿,船老板说:“正好顺风,你去把锅里现饭热了,一边吃,一边开船,赶得快,明天早上就到黄泥埠了。”
船婶似乎觉得不应该对帮过自己忙的人如此冷淡,便说:“小兄弟,我们要开船了,你要饿了,我捏块锅巴团给你吃好吗?”
朱毛和说:“婶,我保证不吃你一口饭,你能带我一起去黄泥埠吗?”
船婶看了看丈夫,说:“要么就带他一个吧,现在是顺风,到了午后,或许就逆风了,多个人,多个帮手。”
船老板再次瞄了朱毛和一眼,说:“瘦得像个猴,他能帮我们什么忙?要么你上来吧,说好了,船要走不动了,你同我一起背纤。”
朱毛和答应着,将自己那装着几件从垃圾堆中捡来的衣服的小包袱扔上船头,自己也纵身一跳,上到船头。他抓起一条拖把,就开始洗船头。洗罢船头,再洗船舷,直到把一条船都洗得干干净净,听到船尾那边船婶与船老板一边吃饭,一边在说他。船婶说还是自己有眼力,白捡了一个打短工的,船老板说,你就喜欢捡便宜,这年头,哪有便宜好捡。船婶朝这边喊着:“哎,这里还有块锅巴,你要饿了就拿去吃吧。”
朱毛和因事先说了,不吃船家一口饭。但此刻饥饿的感觉真不好受,他想,自己替人家干了半天活,吃他一块锅巴也没什么,便走到船尾,果然看到锅里有一块锅巴。他站在那里,不好自己动手。船婶就动手把那一块锅巴铲起来,又将他们吃剩下的菜末倒在锅巴上,递给朱毛和。朱毛和吃着脆嘣嘣的锅巴,船老板扯起篷,那条船就顺着风向上游黄泥埠而去。
因是枯水期,皖河吃水浅,船行到一处,行不动了,船老板就朝岸上扔出一块纤板,说:“哎,你下去背一阵纤。你总不能白坐我的船,还白吃了我一块锅巴吧。”
朱毛和跳下船,背起纤绳,船老板在船上撑起篙,船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天黑了,才到高河埠。船婶要在高河埠歇一夜,说顺便去看看她娘家舅舅,但船老板不答应,说这一带最近时常有打劫的出没,住这里不安全。船婶就说,什么打劫的,你是怕我去了娘舅家要破费,我真是前世瞎了眼,嫁了你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男人啪地给了船婶一个巴掌,女人哭起来,刚刚睡熟的孩子也哭起来,船老板又骂着:“哭,哭,哭丧吧,哪天我一头栽倒皖河里,你就好好哭吧。”
在那对夫妇的骂声和哭声里,朱毛和倒在船尾睡着了。第二天朱毛和知道,船这一夜是在高河埠抛下锚了,但船婶到底还是没去她的娘舅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船老板要上高河埠买一些过年用品。趁着男人不在船上,船婶盛了满满一碗粥给朱毛和,说:“趁热吃吧,我这人心肠软得很,可不像我这死鬼男人,恨不得一个虱子掰两半,一半红烧,一半煨汤。”船婶说着,自个儿就笑起来,朱毛和也被女人逗笑起来。船婶说:“你这兄弟,你要去哪里?”
朱毛和说:“我家在太湖牛镇,我被坏人拐到安庆,几年了,现在我晓得回家的路了,所以才借你们一个方便。”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娘家就是牛镇人,我年里也要回娘家送粥面呢,你跟我一起去吧,让我男人把船撑到源潭桥,那里离牛镇就不远了,路上也结个伴吧。”
可是,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却说船要返回安庆,原因是一个下江老板要包他的船到大通对江和悦洲,船老板说,这是一笔大生意。女人叫着,大通,几百里水路呢,死鬼,我们不回家过年了?船老板说:“死脑筋,你要活六十岁,还能过三十几个年,可这样的财路,一生里能遇几回呢。”
船婶似乎也觉得这是一趟化得来的差事,她看着朱毛和说:“这小兄弟原是要跟我们的船到源潭桥的,现在看来对不起他了。”
朱毛和说:“你们办你们的事吧,我到了这附近,就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船老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看看有没有去源潭桥的船,如果有,就是你的运气了。”船老板说着,就又下船去了。过了一会儿,船老板回来,老远处就朝船上招手,意思是让朱毛和下船。朱毛和知道船找到了,他向船婶道了谢,就跳下船向那边走去。
他跟着船老板在河岸上走着,河岸上结着一层薄冰,脚踩上去,碎裂的冰块喳喳地响着,看着河里一条条船儿在悠悠地行走,朱毛的心情顿时好起来。船老板走到一条船前,同那条船上的人说着什么,他却被不远处的风景吸引住了。那边的河滩是一片牛市,冬日阳光下,无数条牛集中在那片空旷的场地上,无数人夹杂其中,显得相当热闹。他忘了那替他找船去源潭桥的船老板,不由自主地朝那片牛市走去。一股热烘烘的牛膻味扑面而来,他很久没闻到这气味了,这气味让他再次回到那片熟悉的山坡上,一股泪水夺眶而出。他轻轻地叫着,二丫,你在哪里……
人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各自的方式交易着,他们说着暗话,比划着价钱。有的人做成了交易,把牛牵走了,有的人似乎并未谈拢,仍站在那里比划着。他很想知道那些牛的价钱,买一条壮条究竟需要多少钱。他问人,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在人们的眼里,他不过是个小屁孩,这是大人们谈正经事的地方,小屁孩子你在掺和什么,回家去,你娘叫你回家吃早饭去呢。
不知为什么,朱毛和被这热热闹闹的牛市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注意到那边船老板在叫他,此刻,他忘了源潭桥,忘记了安庆,也忘记了朱家岭,他一心只在这牛市上,尽管他食不果腹,四处流浪,但他一颗心就在那些牛身上。终于,他看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头牛走出牛市,那是一头小公牛,但这头公牛的一只角不知为什么折断了,一头折了角的公牛看上去就像一个断了一条断的男人,的确没有什么看相。但这个老头似乎对这头刚到手的公手很满意,他停下来,用他粗糙的大巴掌在牛的头上一遍遍摸着,好象在说,好伢,断了只角没什么,我们不是还有四条腿吗?我相信你干起活来决不比其他牛逊色是吧。
“爷爷,买了头牛是吗?”
“是啊,你看,它壮着呢,才不到两岁呢。”老头喜滋滋地笑着,鼻涕都淋下来了。
朱毛和走到牛的跟前,他用手在牛的头上摸摸,一股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泪水再一次流了出来。老头说:“这是你家的吗?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你要舍不得,就时常地来看它,我保证把它喂得壮壮实实,像一头真正的公牛。”
朱毛和说:“爷爷,我爹用多少钱把这头牛卖给你的?”
“反正我买到手了,告诉你也没事,”老头说,“你爹太精明了,断了一只角,他还要卖全价,算我跟这头牛有缘,我让了二十吊,你爹就卖给我了。”
“那,究竟是多少钱呢?”
老头先伸出一根指头,再亮出食指和姆指比划着说:“这么多。”
“呵,一百二十吊吗?”
“一百八十吊,”老头重重地说,“你爹是个老抠门,嘿,我也没有吃亏,我是买它干活的,不是买来当摆设的你说是不?”
看来王跛子当初没有骗他,买一头壮头,的确需要二百吊钱。这时,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头小牛犊从身边走过,老头说:“这小牛犊架子不错,放得好,不到半年,就能帮你爹干活了。”
年轻人牵着牛走了,朱毛和说:“爷爷,那样一头小犊买下来要多少钱?”
“那要看他会不会还价了,买得好,一百吊就能牵走。”
“一百吊?”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买一头小牛犊呢?要不了半年,嘿,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老头咕咕噜噜,牵着牛走了。丢下朱毛和站那里发愣。这时,那船老板再次在远处朝他喊着:“哎,我给你找到一条去源潭桥的船,你去不去哎?”
他突然改变主意,朝船老板喊着:“多谢船老板,我不走了,我要去看我家娘舅。”
船老板在远处骂着:“你妈的拿老子开心啊?”
船老板骂骂咧咧地走了,朱毛和在牛市上遛达着,他专门挑那些小牛犊看着,摸着,他想着老头刚才的那句话,用一百吊买一头小牛犊,用不了半年,就能长成一头小公牛。一百吊,如果两年前,朱毛和似乎觉得那是一笔遥不可即的数字,但是,经这两年的出门闯荡,他人长高了,心也大了,他相信,只要肯吃苦,把一百吊挣到手也不是什么难事。挣到一百吊后,就在这里买一头小牛犊,好好地喂养它,等它长成一头小公牛时,他再牵着它堂堂正正地回到牛镇,回到司下村,对王跛子说:“看吧,我还你一头壮牛。你看,它跟孬货没什么不同吧?”
阳光晒着远处的水面,晒在这一遍牛场上,暖和和的。朱毛和站在那里,他被自己的计划激动着,浑身都是一股热。他说干就干,他不走了,他必须设法找一份活干,为了能赔王跛子一头牛,哪怕吃再多的苦,他也情愿。
那条他熟悉的船正掉转船头,沿着皖河,向昨天来的方向驶去。朱毛和沿着河埂朝那条船奔跑着,大声地叫着:“老板,老板……”
船婶首先听到他的叫声,她对船尾掌舵的丈夫说了一句什么,船老板终于也发现了正在朝他的船奔跑而来的小屁孩,他把朱毛和拉在船上的那只脏兮兮的小包袱从船上扔下去,骂着说:“狗日的,我以为你落下个金元宝在我的船上呢。”
朱毛和捡起那只小包袱,但却仍然追着船拼命地跑着,终于撵上这只向下行驶的船,他气喘吁吁地喊着:“我能再搭乘你的船去安庆吗?”
船老板说:“你疯了吧,你不是昨天才从安庆过来吗?你成心拿老子开心是吧?滚开去,你究竟安的什么狗屁心思谁知道呢。”
他喘着气说:“求你了,我不会再吃你的饭,我帮你拖船板,还能帮你带弟弟,你就带上我吧。”
船老板骂骂咧咧,但还是把船往岸边靠拢而来。船头擦在岸滩上,朱毛和纵身一跳,就上了船头。船婶说:“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回家了吗?”
“他是流浪成瘾了,你不听人说,讨饭三年,给个知县都不干吗?”这回是那个包船到镇江的客人说的。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梳着大包头,穿着黑丝绸棉袄,外面罩一件羊羔皮马褂。
朱毛和坐在船头上,看着高河埠的房屋以及那片牛市在他的身后渐渐小了去,他的心里有着无限的畅快。高河埠太小了,他要想尽快挣到能买到一头牛的钱,就必须离开这里,去安庆或者更大的城市。
五
虽然是下水路,但这一刻河面上的风却正往西南方向,船比昨天上行走得更慢。船婶在船尾摇着橹,船老板则在船头用篙子有一下无一下地撑着水面,夫妇俩都忙着,任那个娃娃在后舱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哭着。朱毛和走到后舱,他刚把娃娃抱起来,船头的男人叫着:“你把我儿子放下!”朱毛和怔了一怔,只得把娃娃放下来。
船婶说:“你鬼唏鬼叫个什么,他能把你儿子吃了不成?”
船老板说:“鬼晓得这小狗日的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象盯上我们的船了。”
朱毛和知道,船老板是不放心他。他觉得这船老板虽然嘴恶,人却不坏,应当把自己的实情告诉人家。于是就把自己如何替东家放牛不小心让牛摔到岩下,后来又被坏人拐带到安庆,吃够了苦头。现在他是有家不能回,他必须挣到一头牛的钱。
他的叙述,让船老板脸色柔和了许多,船老板说:“你倒想得美,你才多大的人儿,你讨饭能讨到一条牛吗?”
船婶抹了一把泪,说:“你娘在家里不知多挂念呢,那东家也狠心,不就是一牛头吗?”
朱毛和说:“东家倒没怎么逼我,做人要贡气,况且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
“看人家伢多懂事啊,”船婶说,“伢,我那铁皮鼓里还有锅巴,你饿了就抓一把吃。”
朱毛和说:“谢谢婶,我这会不饿呢。”说着,就抓过一条拖把就开始拖擦船帮,擦过船帮,再擦船舱。此刻,那个大包头男人正坐在前舱,就着荷叶包里的猪耳朵和花生米喝着酒。朱毛和拖到他脚跟了,说:“麻烦你把脚收收,我拖过了你就可以躺下睡一觉了。”
那男人看了看他,说:“小兄弟蛮勤快嘛。今年多大了?”
“十五。”
“你骗鬼呢,”大包头男人说。
“翻过年就十五,十五个年头。”
“这不是刚过年吗?今年十四个年头,其实才十三岁。”
朱毛和不再申辩,大包头男人还是把他的年龄多说了三岁。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怎么晓得我说的是假话?”
“凭你今年才十三岁的娃娃,你能挣到一头牛的钱?”
“有志不在年高,我要是没出那事,起码一年也能挣半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