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纠察队就上门了。一户一名纠察队员，天女散花般散进了千家万户。果然如开山仪式上所言，他们与族民同吃同住，寸步不离。他们手中各拿着一个小本，详细记录着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人当日采摘的数量，连一根草芽也不放过。
因为父亲不参与的姿态，入驻小艺家的纠察队员是一名跛脚的中年夥夫，进门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嘴里还骂骂咧咧：“分到你们这个倒霉家庭，也算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今天开始，就给我撒丫子去挖虫草，好赖凑齐我三十株的入驻份子钱。”
父亲从里屋搬出一叠动物皮毛扔在客厅里，来回翻腾着，脱落的皮毛载着腐朽的腥臭味连着扬起的灰尘一并钻入跛脚夥夫的鼻腔里，让他连连打着喷嚏。
“快把你这破烂玩意儿收拾起来，现在政府都在大力扶持虫草行业，只有你还半死不活地玩着劳什子皮毛营生，难怪会穷成这个样子！”跛脚夥夫厌烦地踢了一脚地上成捆的皮毛，脱落的毛絮扬得更高了，屋里腐朽的腥臭味儿也更浓了。
母亲听到动静从里屋赶出来，笑容堆积在脸上浓得化不开：“哟，是贾队长大驾啦，贵客，贵客！昨天的开山仪式上我在台下看到贾队长了，一身黑衣黑帽可威风啦！坐，快坐。喝茶，喝茶！”
跛脚夥夫见到母亲，简直惊为天人。尤其是听到母亲一口一个贾队长叫他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舒坦了：“嗯，还算有个明事理的人。茶就不喝了，赶紧收拾进山吧，别误了时辰。”说完他瞪了父亲一眼，嘀咕道：“就你这个窝囊废，上哪骗的这么一漂亮媳妇，简直白瞎了！”
跛脚夥夫说完，带头出了门。父亲没动，依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散发着腐朽和腥臭味的皮毛，一声不吭像是个聋哑人。母亲也没动，笑盈盈地立在客厅里，目送跛脚夥夫离开。
“怎么回事，要我背着你们上山啊？”跛脚夥夫终于忍不住发起飙来。
母亲赶忙小跑几步走到门口，双手紧张地在衣角处抹了又抹：“那个贾队长，你也看到了，我们家掌柜的一直在倒腾皮毛生意，不曾挖过虫草。我是个外乡人就更不用说了，连虫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可怎么挖啊。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不认识也跟我上山，不然我三十株的份子钱到哪找去！”跛脚夥夫拨开母亲，一瘸一拐地走到父亲跟前，一把拽住父亲的衣领，拉着他就往外走。
父亲只好跟着跛脚夥夫上山，临行前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使了个眼神，嘴里喊道：“那你们早点回来，我在家做饭等你们啊！”
虫草山离得很远光路程就得两个多小时，两人大眼瞪小眼，晃晃悠悠地来到虫草山时，别人家都挖了个把小时了，而且都带着帐篷，带着锅碗瓢盆和采挖工具，拖家带口地山上。父亲孑身一人，赤手空拳，完全不像个挖虫草的人。跛脚夥夫看着父亲萎靡不振的样子，鼻子都快被气歪了：“你今天就是用手刨也给我刨出三十根虫草来！”
父亲憨笑着，落在众多采摘虫草族人的后面，真就用手刨起土来。
不像别的纠察队员，一个人要盯着一大家子人，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来。相比之下跛脚夥夫就轻松太多了，只用盯着父亲一人，还不用特意盯，因为就他这种刨法，一天能挖到一颗虫草还得碰运气。
在夥夫看来，父亲现有在的表现，即便虫草长腿了飞到他的手里也会被他当成烂枝烂叶重又填回到这茫茫的虫草山里不可。
到后来，跛脚夥夫实在是忍无可忍，干脆起身自己挖起虫草来了，他的举动招来了同行人的笑话。
“哟，这堂堂贾队长亲自挖起虫草啦？怎么，最近老婆管的紧，三十株不够交差的？”
“狗屁，他一个夥夫哪来的老婆。想自己多挖点换了钱买个老婆才是真的。”
“你还别说，当一个倒腾皮毛家里的纠察队员，可不是不如自己挖来得快么。”
“我看啊，他就是盯上人家漂亮老婆了，要不然怎么会去到他家呀！想媳妇想疯了……”
你一言我一语，弄的跛脚夥夫脸青一阵紫一阵。
中午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帐篷里都冒起了腾腾白烟，饭菜的香气也飘满了整座虫草山，只有父亲和跛脚夥夫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满身泥污，像是落魄的乞丐。几个纠察队员聚在一起，一边吃得嘴角流油，一边看着跛脚夥夫的笑话，气的他甩手就走，嘴里嚷嚷着：“你们不好好干活，却在这乱嚼舌根子，小心我告诉族长，让他割了你们的舌头！”
跛脚夥夫搬出贾正义这面大旗，果然凑效了，大家纷纷四散开来，躲进了各自的帐篷里，嘴里却吸溜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生怕跛脚夥夫听不见似的。
父亲在土里忙活了一上午，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见跛脚夥夫走了便跟着他离开。母亲说的没错，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们呢。夥夫也不客气，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像是要把在虫草山上勾起的馋虫一次性喂饱似的。
父亲对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心领神会，去房间取了一瓶烈酒，依旧笑靥如花地道：“贾队长，别光顾着吃，我这里有从北塞带过来的好酒，你尝尝？”说完拿出海碗，咕嘟咕嘟倒了大半碗递了过去。一股清冽的甘香瞬间飘满房间，父亲发现夥夫的喉结动了一下。
父亲拽过一只空碗也倒了半碗，双手托起碗底，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贾队长，跟着我们您受累了。你也看到了，我确实不是挖虫草的料，只会倒腾个皮毛生意勉强糊口，喝了这碗酒，就当是我向您赔罪了。”
这跛脚夥夫本就是个酒迷子，此时刚好借坡下驴，端起碗滋溜一声喝了一大口，皱着眉咧开嘴发出惬意的长长的“啊”的声响，这声“啊”拖着长长的尾音，又再次淹没在浓浓的酒香里。
有了酒话就谈开了，父亲不断地赔罪，不断地诉说着苦衷，希望贾大队长别再难为他让他再上虫草山了，哪怕是等这批皮毛卖了，抽出一半的钱作为补偿都愿意。
跛脚夥夫看了一眼散落在客厅里的发霉的皮毛，乜斜着眼问父亲：“等你卖了，哼！你这批货能卖多少钱？多久能卖出去？一半是多少？”
父亲假装大着舌头，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了起来：“嗯，我盘算过了，这批货一共三十八张，有三张獾、五张山羊、两张鹿、呃，还有……”
“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算什么算半天！听着就让人头疼。”夥夫的舌头是真大了。
“呃，粗略算了一下，卖出去能卖四百八十块钱，至于多久嘛，得看下家什么时候得空，少则半个月，多则几个月……”
父亲话还没说完就被跛脚夥夫粗鲁地打断了：“就这么点？还要十天半个月？还得分一半出来？打发叫花子呢！”
“那，那怎么办啊。”父亲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我们家这落魄条件，您也看见了，再多了也拿不出来呀。”
夥夫迷离着醉眼，盯着母亲看啊看，一边咂摸着嘴说：“真是白瞎了，你说！要不是……要不是东家老早盯上了，我倒是乐意，乐意解救你！”
“贾队长，您是喝多了吧。”母亲被盯得浑身发毛，赶忙起身假装倒茶水。
跛脚夥夫摆了摆手，扭头看着父亲：“你这鬼地方，我还不稀罕来。我回去就跟东家说换人。你呀，就安心做你的皮毛生意，看着你的老婆，别让煮熟的鸭子再飞了。”
“如此就太感谢贾队长了，来来来，再喝一碗。”
不一会儿，夥夫就烂醉如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