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盯着了,过来坐吧。”白丙华对一脸紧张的杀手说。
皎洁的月光经雪地反射,透过洞开的窗户,在驿站的地面和墙面的交汇处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折起来的亮斑。白丙华就坐在亮斑的中心,灰白相间的胡茬子泛着青光,同样灰白相间的头发因长时间未修饰散披在脑后,像一位落魄的行为艺术家。
杀手快速瞥了白丙华一眼后又转向窗外,嘀咕了一句:“你横竖是一死,自然无所畏惧。”
白丙华伸出右脚,扒拉了一下面前的灰烬,试着看看能否扒拉出一点未熄灭的火星来。结果明显是让人失望的,半个时辰前还绽放着酱紫色火焰的火堆,这会儿已彻底凉透了。后半夜的气温仍在下降,白丙华觉着自己像是坐在一个巨大的冰窖里,手脚都变得不灵活起来,屁股下面传来的寒意浸进骨头缝里像锥子扎一般,这让他确信,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粘连在地板上,成为一具人体冰雕。
白丙华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伸快被冻僵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
“老头,你不要命了?!”杀手喊道。
“横竖是一死,你说的对。我宁愿被长毛怪掏了心肝也不愿被冻死。”白丙华背着杀手摇了摇手,一只脚已经踏入到了厚厚的积雪里。
走到死去的跛脚马面前时,白丙华扭头看了一眼。被杀手割了一半的马皮高高翘起支棱在空中,硬邦邦的像一块老树皮。白丙华目光下移落在雪地上,果然如杀手所言,马匹被什么东西拖动过,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后又被新的积雪覆盖,血色夹在积雪之间像一块大大的夹心蛋糕。在夜晚微弱的月光下,不靠近仔细观察很难被发现。
白丙华愣了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朝着被驿站房体遮盖留下的巨型阴影里走,那里埋有三天前自己从跛脚马背上卸下来的女儿的衣物。
杀手的心揪了起来,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白丙华走向的阴影就像一张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他眼看着白丙华一步步走进这黑洞里,最终消失在视线中。紧接着,杀手听见了积雪被扒开时发出的沙沙的声响,时断时续,时紧时慢。杀手松了一口气。
白丙华再次出现在视线的时候,手里拖着一个大大的包袱。积雪太深了,他走的很慢,几乎是匍匐前行,手脚并用,像一个爬行动物。
这时,在距离白丙华挖掘包袱不远的阴影深处,又传出“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声,像野狗,又像狸猫。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叫声只传出一半便戛然而止!
整个空气都凝结了,白丙华匍匐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了,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冲击让他反应不及,呆立在雪地里。
杀手冲出驿站,跌跌撞撞地奔向老者,抓起他一支胳膊,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回到驿站里。
白丙华被重重地丢在驿站冰冷的地板上,像丢了一袋面粉,“噗”的一声扬起了满屋的灰尘。杀手堵在门口,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好一阵子,白丙华才恢复过来,蠕动着、挣扎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刚刚拼了老命挖出来的包袱。
“你想死,别拉我垫背!”杀手踢了地上的白丙华一脚,咬牙切齿地道。
白丙华痛苦地哼了一声,笑着说:“未过门的女婿踢老丈人,你不怕遭雷劈呀!”
“现在怎么办?”杀手压低声音问。
“把火燃起来,撑一阵算一阵,如果能有幸撑到天亮还不死,那就算过关了。”白丙华爬起来,哆哆嗦嗦地伸手解着包袱上的结。
杀手赶过来帮忙,小声问:“是长毛怪吗?”
“是吧?”
“那怎么没听见笑声?你说过它们抓到猎物会狂笑不止的。”
“也许是书上骗人的吧。”
话音未落,一阵阴森的、响彻原野的大笑声传了过来。笑声别样的凄惨、怪异、持久、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竖。这绝对是杀手听到的最为恐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恶魔。杀手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莫不是自己杀孽太重,地狱恶魔来找他了?
笑声突然止住了,接着两人就听见动物被困住时发出的绝望的呜咽声。白丙华年轻打猎时,偶然碰到过被陷阱困住的动物,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
“应该是抓住了一头沙漠狼。”白丙华依据声音分析道。
“接下来会怎样?”杀手问。
“若是书里记载的没错的话,会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
“第一种结果,长毛怪苏醒后将狼开肠破肚,取了五脏。”
“这不用你说,肯定是这一种结果。”
“不对,还有另一种结果。”
“是什么?”
“沙漠狼是出名的狠角色,被困以后会咬断自己的腿,然后逃走。照现在看来,长毛怪应该是在大笑后暂时晕厥过去了,这给了沙漠狼逃走的机会。”
“照你这么说,会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什么?”白丙华抬起头,诧异地盯着杀手看。
“狼趁着长毛怪晕厥的时机,张口杀了长毛怪。”
“断不可能!”白丙华坚定地说。
“为何?”
“书中记载,长毛怪身型高大,力大无穷,且长毛附体,像披着铠甲一般刀枪不入。狼被死死扣住了前腿,是咬不到也咬不动长毛怪的。”
两人躲在驿站里双双揪着包袱,讨论着黑暗中沙漠狼可能面临的命运。这多少有些滑稽,眼下自己的命运如何尚未可知呢。
安静下来,两人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杀手放开了紧紧抓着包袱的手,向后撤了一大步,刚刚两人近得连对方说话时发出的鼻息都能感受到。
这时,一声惨叫划破长空,结束了两人的猜想。杀手猜对了,狼没能逃脱被开肠破肚的命运。
外面重又陷入寂静,只有风刮过的声音,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驿站淹没在如水的月光下,冷清而孤独。
“你在想什么?”白丙华打破沉寂。
“我在想,如果长毛怪抓住了你,在它晕厥的时间里,我这把快刀能不能杀死他。”杀手突然变得激情澎湃起来。
“神经病!”白丙华骂骂咧咧地道。
“我刚刚心算了一下,从笑声截止到惨叫声传来,总共花费了大概两分半钟。在这个时间里,我有足够的时间割下长毛怪的头颅。”杀手被自己疯狂的想法搞得热血沸腾。
白丙华不再理会杀手的疯言诳语,默默解开包袱,扯出了一堆衣物。这些都是女儿最心爱的衣物,是在逃亡途中老者替女儿买的,有好看的皮草裙、牛仔衣和高筒靴。
白丙华掏出女儿留给他的石头,手伸向杀手:“把刀借我。”
杀手阻止了白丙华:“烧了可惜。”
“已经不重要了。”
“烧衣服不吉利,只有人死了才烧衣服。”
白丙华突然精神崩溃,把女儿好看的皮草裙捂在脸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见到你女儿后,我会把这些衣服当成礼物送给她,她应该会很高兴。”杀手把衣服一件件捡拾起来,拍了拍灰尘,重新装进包袱里。
白丙华停止了哭泣,瞪着红红的眼睛看着杀手。
“我们需要用火来驱逐长毛怪。”
“那就找到那根狸族蛮子用来绑入侵者的巨型木头。”
“我说过,搬不回来。”
“别忘了,我的刀能切金断石,一块朽木不足挂齿。”
白丙华愣了一下:“根本没有什么巨型木头,我骗了你。”
杀手的鼻息明显加重了,白丙华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杀手的眼睛里传了过来。
哭着哭着,白小艺睡着了。梦里,她再一次回到南国,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狭长的充满狐媚的蓝眼睛此时充满母爱,正一颗一颗喂她吃一种叫不上名字的坚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