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像是下沙。小艺只剩下一顶帽子的斗篷上很快就落了一层雪粒,重重的,凉凉的,她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抖落一下,满头的卷发便像瀑布一般散开。渐渐的,豆丁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黄白相间深浅不一的蹄印,远处的被雪粒覆盖逐渐模糊,新踩出来的在向前延展,留下特定的一段,像游动的蛇。小艺紧了紧衣袖,尽量让自己贴在马上,这样她能感受到温暖和血液流动的声响。
虫草山
虫草山
虫草山下有人烟
空山无虫有青草
大水冲堤土不见……
这是在寄宿学校外姓族人的孩子们传唱的童谣,小艺听不懂歌词里写的什么,只是觉着曲调婉转悠扬很好听,便也跟着传唱。有一次放学回家当着父亲的面哼唱时,被父亲严厉禁止了:“从哪学的!不准唱!”
小艺觉着委屈,眼泪在眼筐里打滚:“为什么不准唱?大家都在唱!”
“没有为什么!说不准就是不准!”父亲提高了嗓音,脸黑的像要暴风雨前的天空。
小艺“哇”的一声扑到母亲怀里,母亲责怪道:“小孩子懂什么,干嘛冲她发那么大脾气。”
“惯!早晚一天惯出事!”父亲瞪了母亲一眼,黑着脸出门了。小艺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
直到有一次从家里返校的路上,一群贾姓的孩子把两名外姓孩子围在中间,拳打脚踢。隔得远远的,小艺听见那帮打人的孩子中一名身材魁梧的边踢边大声叫嚣着:“让你唱!让你唱!再唱把你牙给打掉!”
小艺一路小跑着绕开,一直跑到学校告诉了她最信任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不仅没有替受欺负的孩子伸张正义,反倒劝说小艺:“你是好学生,不要学着那些坏孩子传唱不健康的歌谣。”
小艺觉着更委屈了,为什么受欺负的孩子反倒成了坏孩子?为什么旋律婉转悠扬的童谣成了不健康的歌谣?又为什么自己最信任的语文老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她的眼睛?
从此小艺幼小的心里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朦朦胧胧多少有些明白父亲发火的原因了,便觉着这首童谣不再好听,别的孩子哼唱的时候她会主动躲开。
再后来,果真就再也没人哼唱过这首童谣……
小艺伏在马背上,周围都是沙沙的落雪的声音,豆丁不紧不慢地走着。前方雪线的尽头,依旧有似狐狸闪过的身影。小艺突然想唱歌,便一句句哼唱了起来:“虫草山,虫草山,虫草山下有人烟……”
小艺的嗓子真好听啊,如乳莺初啼般,配上凄美婉转的曲调,连豆丁都听得入了迷,好几次都忘了继续前行。唱的累了,小艺便趴在马背上睡。豆丁有灵性地寻着狐狸闪现的方向继续前行。
梦里,小艺又想起了父亲跟她讲的有关母亲和虫草的故事。
“后来呢?”小艺眨巴着蓝汪汪的大眼睛问父亲。
“什么后来?”父亲在银行VIP窗口,正把卡片里的数字兑换成金条。半袋子金条黄灿灿、沉甸甸的。父亲告诉小艺,这是他毕生的积蓄,将来给她做嫁妆的。
小艺不管什么黄金,什么嫁妆,依旧不依不饶:“上次说的,三个黑衣黑帽黑伞的家伙,成品字形朝咱们家的方向过来。”小艺很兴奋,这场景像极了电影里的画面,紧张而刺激。想象中,父亲一定会像超级英雄般,三拳两脚将黑衣人摆平,完了还不忘优雅地拍去衣服上的灰尘。
“嘘!晚上再给你讲。”父亲拍了拍小艺的肩膀,冲着好看的银行小姐姐歉意地笑了笑。
小艺撅着嘴巴,一脸不情愿。
父亲好像很紧张,未敢逗留,急匆匆拉着小艺离开了银行网点。
这是他们踏入北塞前待的最后一个小县城,跨过县镜就是茫茫黄沙。父亲在骡马市场买了两匹马,一大一小。还改换了行装,穿上了厚厚的大衣、皮靴,将自己和小艺裹得严严实实,将帆布包换成了黑色的包袱。
小艺觉着自己的行装很丑、很笨拙。
“要开始冒险了。”父亲捧起小艺的小脸,严肃地说。
“好耶!”没心没肺的小艺欢呼雀跃。
“要吃苦的,你能行吗?”
“我能行!”小艺跨上了小马,挺了挺胸膛,像个骄傲的战士。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月亮出来了。父女俩一高一矮并排走在黄沙里,微风拂面,有些痒痒的。
小艺感觉像是回到了南国,一个虫草季,她偷偷溜上山,怕母亲责备而匍匐在新出的草甸上,草牙划在脸上也是这种痒痒的感觉。那次母亲并没有责备她,而是拿出一颗刚挖出来的胖胖的新鲜虫草递到她的鼻子下:“闻闻,香不香?”
一股略带土腥味还夹杂着腐烂的泥土气息传入小艺的鼻腔,她好看的小小鼻子抽成一团,厌恶地扭转身子:“臭!”
母亲灿然一笑,灿若星辰。
“后来呢?”小艺又问。
“什么后来?”父亲有些心不在焉。
“哼!”小艺别过头去,责怪父亲的言而无信。
“哦……”父亲回过神,接着讲述起来。
南国贾氏祠堂,贾正义端坐在太师椅上,身边站着四个黑衣黑帽的纠察队员和手拿账本、獐头鼠目的会计贾策。
跛脚夥夫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拐进祠堂,那条跛腿跛得更厉害了。他怯生生地瞅了一眼会计贾策,那双老鼠一般的眼里带着邪恶的微笑。
“这条老狗,何时轮到你登堂入室了。”夥夫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原来这贾策本不姓贾,姓孙,在得到贾正义赏识之前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整日衣不蔽体,邋里邋遢,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平日夥夫连正眼都瞧不上他。也不知祖上哪位先人突然显灵,让贾正义一眼看上,摇身一变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跟着连姓氏也换成了贾姓,还取了贾策这个名字,意为帮贾正义出谋划策,堂而皇之地进了贾氏族谱。更为可气的是,这个贾会计登堂入室后处处针对根正苗红的夥夫,连这次分到白家这个不挣钱的差事多半也是他出的主意,这让夥夫恨得牙痒痒:“要是他跟三国里那个孙策一般短命就好了。”
“大胆贾茂宗,你可知罪。”会计贾策吊着嗓子喊了一声,像极了古时候皇帝身边作威作福的死太监。
夥夫贾茂宗吓了一个激灵。按辈分,他还是贾正义的叔父,跟贾茂才平辈。只是膝下无子,他那一房自他起断了香火。先后娶了三个老婆,死的死跑的跑。后来便传出他在年轻的时候因腿部受伤影响到下体,在男女之事上不得力,便无人嫁他,再后来干脆打起了光棍。受刺激的贾茂宗开始酗酒,整日游手好闲,家道也从此没落,在贾氏没了地位。
祠堂高高的台阶中央,贾正义一直板着脸一言不发,看来今天这关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