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准地站在和她约定的时间点上。
现在是傍晚七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两个小时。
再过一分钟,她就是一名迟到者。
我没有斤斤计较,事实上,我盼着她迟到,这样就能让她看到我满身霜雪,这霜雪不能充饥解渴,但可以换来她充满歉意的目光,这样一来,我就欣赏到了美景。这样一来,我就占据了情理的高地。不,不能这样想,不能让她为难,我想好了,当她走过来,对我说,抱歉,我来晚了。我就告诉她,不要紧,我也刚到。
好了,现在一分钟已过,在我身上堆积的不再是白雪,也是密密麻麻的时间。不,我并不着急,我可以排遣一下,可以听免费音乐,身后就是一间音像店,老板品味不俗,放的都是老歌,歌词里的痴男怨女在探讨永恒的爱情难题。
我就站在这听歌,哪都不去,一动不动。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给隔壁人带来困扰。
隔壁就是洗车房,洗车房的二楼就是按摩店,车房里,小工们一边擦着玲珑曼妙的车体,一边张望着屋外的按摩女郎,她正竭尽全力做着第八套广播体操,那姿势认真而可笑,但是如果你稍微靠近她的狩猎范围,她就会在健身这条道路上半途而废,然后摩拳擦掌,对闯入者虎视眈眈。为什么是第八套广播体操,也许是想唤起青年客人的共鸣。另一边,理发店门口一棵不能藏人的矮树前,徐娘半老的女人在撩拨着一个理发师的情欲,她大概欲火中烧,隔着她厚重的羽绒服都能感受到喷薄欲出的热度。而理发师的发型是那样惊世骇俗,那女子是那样不为所动。大概是鬼缠身的缘故吧。
太阳下山,鬼魅横行,已然到了阴盛阳衰时候。
我哪都不去,就这样养精蓄锐,一心一意地干等。身后的第五首歌漫进我的耳朵,流过我灼热的心田,不一会儿,像前四首一样,被蒸发殆尽,不留一滴水痕。按摩女郎已经开始做第三遍体操,已经有第二台车被燥热的手抹来抹去。树下的狗男女终于忍无可忍,他们要把骨头塞进对方的肉里。
鬼味儿更重了。
大概她被什么地动山摇的急事绊住了脚。不要紧,这只是她第一次迟到,不要紧,这将增加她的于心不忍。
我完全可以在脑海里走一遍流程。
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给你们看我脑海中浮动的画面。
你们看到:烛火,餐桌,笑脸,羞面,俯首,点头,又笑,太阳。
不出意外,这就是一场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的表白。
我心态苍老,不走险招,就这样老实本分的一诉衷情。
对,我准备了千言万语,但心知肚明,这种事,要像高手对决,一招定局。
就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你知道的,这种事,玄妙莫测,难以言说。
她当然不知晓这阴谋,不知道她来赶赴恋爱的战场,不知道她将是败将,不,没有败将。她只知道,她要来捧场,要来看我呕心沥血的短篇小说。
听说我的小说能让她高兴,但我保证这事比小说更令她高兴。
已经没了退路,我跟自己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也是为势所逼。
你看我在小说里游遍芳丛,油腔滑调,仿佛是谈情说爱的老手。其实,我外强中干,言过其实,完全没有过表白的经历,更遑论你来我往的恋爱。
你们说,我们不信,你已经十八岁了,从小学累积下来,你已经和成百上千的女生擦肩而过,你至少和几十名女生有过接触,你不可能无动于衷,不可能一片苍白。
我当然恋爱过,如果自作多情算数,那么我不乏这方面的经验,但我现在跟你们说的是货真价实的爱情。
总而言之,我没有两情相悦的经历,也许这次例外,我有这种预感。或许这次我可以解决掉单相思的问题,我那乏善可陈,千篇一律的情史或许要峰回路转,翻天覆地。
你们明白了,对,你们说,你终于要告白了,你终于想通了。也许你在前几章就该这么做,就像上一话,你就该趁火打劫,别去管它是不是鬼主意,抱住她,吻上去。
别着急,别着急,我说了,不用着急,这种事有一定的步骤,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首先,得有辅助工具,得有鲜花。我这呆板的脑袋想不出比它更花哨的玩意了。
电影里有,小说里也有,生活中随处可见。
我拿着鲜花,什么也不用说,她就会心知肚明。但我不是在图方便。我喜欢鲜花。
花是好东西,世情乏味,可爱者唯少女鲜花。但最初,我被数量搞的晕头转向,该买一枝,还是一束?
我现在胸有成竹,就算一束也没问题。你们担心地问我,你的手头宽裕吗?对,我的生活费又续上了,那晚,在我弹尽粮绝之后,我就给父母通了电话,我解释的天衣无缝,我说,我的钱花完了。看吧,天衣无缝。
所以,买一枝,还是一束,完全不是经济的问题,只是情调的问题。
“这要分怎么看,要看你的决心,要看你的诚心,也要看你们的关系,我是不在乎数目,但是有时候,怎么说呢,数目确实至关重要,一枝就是一点心意,一束就是情满自溢。你是哪种?”
我疑心她有口误,但没纠正。花店的女老板抑扬顿挫地跟我解释,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语气。她见我犹豫不决,便跟我描述,也有人这样做过:你可以捧着一束,嘴里叼着一支,英姿飒爽走到她面前,半跪下去。
对,我顺着她的话想,我捧着一束,叼着一支,风风火火走过去,像个傻子一样半跪下去,然后看到嫌弃的目光,然后品味着功亏一篑的滋味。
不能这样。
我还是折衷,一枝难赋深情,一堆居心叵测。
我买十八枝吧,十八岁的少女一朵花,就是十八,十八岁了,我该像模像样谈一场恋爱了。
现在它们就在我的背包里蓄势待发,等着我一声令下,我们里应外合,攻进敌军总部。
“也许你该拿出来,你应该更光明正大一点。”我出发之前,它建议道。
但是,一只鬼来谈论光明正大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对,就是它,那只阴魂不散的恋鬼,这场告白的导火索。
我往回说。
回到三天前那个撞鬼的夜晚。
他说他有事托夫,是我力所能及。我想多半不是费脑的事,也不会是出力的事。这么一想,我有些沮丧。
“不是这些事,我知道,这些事你做不好。你有你的优点。”
我虚心求教地看着他。
“你的欲念强烈。”
我面露不快,希望他能把话说清楚。
“你对她的欲念强烈。”他洋洋得意地说,还有一丝轻薄。
“别胡说八道。我是读书人。”我让自己站在背向路灯的位置,避免被他看到涨红的脸。
“我不是说那种事,我是说你的感情,你喜欢她。非常非常喜欢她。”我为他的善解人意而感到高兴,同时,又很警惕地看着他。
“所以我才找到你。”
“我不明白。”
“有遗憾的话是没法超生的。像我现在这样就不行。”
“你的遗憾?”
“我还没恋爱过。”
“你想去见你为之殉情的女生?”
“我说了,我不是殉情,那只是意外。”
“抱歉。”
“那女人不行,看到她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就不是单纯恋爱的感觉了。”
“要附身去感受吧?所以你找到了付君,借用他的身体,体会恋爱者的感受。”
“你瞒开窍的嘛!”他嘉奖地看着我,好像我刚解开一道艰难的习题,差一点他就要拍我的额头,我避开了。
“但那小子是个骗子。”
“什么意思?”
“我是被他的欲望吸引过去的。我看他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恋爱的事,比其他情侣的气息都强,如果别人的恋爱是一座小型公寓房屋,那么他的恋爱就是一栋独门独栋的院子。谁不喜欢住在宽敞的地方呢?所以,我兴高采烈的住了进去。”
“是你在捣鬼?”
“什么意思?”
“付君的失恋,还有,他的反常,这些都和你有关吧?”
“不,我控制不了他的感情,相反,它的感情可以控制我,就像有人在给你喂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他自己把事办砸了。从我住进去,就没感受过心动的感觉。说实话,他的感情变味了,似是而非,盐或辣椒放的太多就会这样。那已经不是恋爱,明明已经没有心动的感觉了。真是的,所以,那个屋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得不时跑出来透气。我在他那感受不到心动,这样不成,我没法超生。他的心早就死了。我搞不明白,既然这样,他还死缠烂打底缠着人家。”
我也不明白。
“所以你离开了他?”
“所以找到了你。”
“我不行。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不是在帮你吗?像刚才那样。如果你一把抱住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是这样,我早就超生了。”
“只要看到这一幕就可以?”
“当然是要附在你的身上。你要心动,而我感同身受。”
“不能胡来,我是读书人。”我弱弱地说。
“读书人就是屎。知识在爱情面前就是屎。”他苦恼地说。
他一定是和付君学到的比喻。尖子生对学问求知若渴,饥不择食。
“你不要沾沾自喜,不要以为这是以退为进,女生不喜欢这样,你应该再主动些,再大胆一点。你连鬼都不怕,没有理由害怕表白。就这样,你约她出来,抱住她,吻她,按住她,不要放开她——”
他越来越激动,我想他有一点狂躁。我试图让他明白,我不会这么做。我也不会急功近利的表白。我甚至没想好要不要表白。
但他告诉我,我必须这么做。除非我不在乎午夜卫生间的镜子,漆黑楼道里的白眼,枕畔始终回荡着某个男生的碎碎念,厕所里突如其来的手。
我不能说我不在乎。
我很他妈的在乎。
于是我答应了他。
我满面怒容地应承下来,他不知道,在这怒气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