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存活在这片洁白的天地的岁月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如同天上独横的明月一般，满是寂寞。
就连映在眼眸里头满世界胡乱纷飞的白雪，都全然彰显着孤独。或许这就是死亡的雨，是雨的精魂吧。
在此天地寥寥的时候，按照青年一贯的作风，自当得温上一壶清酒，饮尽后，才算是真正的快活，才算是不必艳羡九天上的神仙。
青年缓缓起身，衣袖迎着凌冽的寒风猎猎作响。
他向着眼前望不尽的一片白茫茫而去。刚抬脚踏出庭院的门槛，衣袖的几道折皱就瞬间裹挟了些许雪花。
早已漫过脚踝的雪使得青年的身子慢了几分，只不过才片刻便恢复如常。
冒雪前行的途中最夺目的，自然是别在腰间的佩刀。就算任由自己坠下的几缕红丝随性飘扬的玉佩不见了踪影，它也至始至终会在那儿。
这些对于青空来说，都是不需要且不能够理会的琐事。他这时候反常却又理所应当地并没有跟上自家侯爷的步子，将手伸向了一旁酒缸的圆木盖。
溢出来的是酒香，而非碳酸饮料的气泡。
拿一勺约摸半两的酒提子，给摆在青空正手处最显眼位置的陶壶舀个几勺，酒浆玲珑，流淌时不知怎的，发出了金铁同瓷器碰撞的叮当声。
早就司空见惯了的青空，不经意间撇撇嘴。他至始至终觉得眼前清酒品性如某人似的，这回再度想起了，下意识咬牙愤愤。
将陶壶一把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烘烤，即便有些意难平，却仍不带起丝缕风尘。
青空缓缓恢复成了往常模样，静静望着眼前的一炉一壶，直到周身氤氲起一层若隐若现的薄雾。
手指触到了，温度还是往常那个，已经在DNA里头刻下的，不多不少。青空微微点了点头，握着微烫的把手，稳稳当当安放在了桌面上，一边细细打量着一边眨眨眼睛。
他眸子里映着的景象，从一开始居于中心的陶壶，快速变换起来，直到填满了雪白。
他仿佛一条搁浅沙滩的鱼，迫切着一头扎进了风雪中，衣衫单薄得在这个世界里头，与众不同。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也不知究竟深几许。青空无奈只好行进得不疾不徐，将双手紧紧揣在了衣袖里，估计是被这片寒天冰地冻的吧。
只是依稀记着还未进入风雪中的时候，他的手就已经揣着了。
偶得三五卷强劲的狂风掠过。
本就单薄的衣衫多了几处破损，衣衫下裹着的是闪着森森寒芒的甲胄。
耳朵蓦然出现了一线伤口，淌下了几滴鲜血，将身后方寸雪白洇得猩红，转眼再被大雪抹去了痕迹。
青空的速度依旧一成不变。
虽然这仍是一个被黑暗蒙蔽了光的世界，但他却总能轻而易举找到方向。
或许以后的他，能够笑着回答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也没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大概只是因为我就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吧。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就定会矢志不渝得走下去。”
脑海中的臆想顷刻间烟消云散。
而始作俑者则是骤然将苍穹都映亮了的万丈光芒。
每一片错乱着的雪花再非黑压压笼罩着的暗，成为了光明传递的媒介，恍若亿万个明镜般，呈现了亿万个辉煌的太阳，熠熠，璀璨。
天地，刹那，亮了起来。
青空停下来，脑袋于一个四十五度的仰角处滞住。
风发狂了。
它们或许是不能容忍眼前的光辉比自己瞩目吧，迫切想着证明自己时，反倒出奇的团结了。七八卷风儿不约而同撞在了一起，纠缠成旋，带动心向着光的雪花拔地而起，成就了几处歪扭腰肢的龙卷。
青空静悄悄的。
在这个容不得静悄悄的世界里头，青空牢牢攥紧了衣袖，静悄悄等待。
等待着他要等待的。
风累了。因为让天地忽然宛若白昼的光芒平息了。而它见它率先收敛，洋洋得意宣告了自己的胜利，随即缓缓黯然失色。
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的雪，同样落寞着，落定。
皓月现了，终于得以重见了天日。
青空同样昂着脑袋，纵目望清了被雪染白了的四野。眸子里，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了个模样，他在其中寻觅到了他等待的身影，锦缎编织的袍袖不见丝毫雪白，同天空中的明月一样从未改变，固执得可爱。
只不过不知怎的，多了一道身影，静静倒在了雪白的血泊中。
青空没去理会不变的家伙，任由他去望着用雪一色的天空，自己踱步来到了血泊前，缓缓俯下身子，捏着这家伙的脸颊辨别了小会儿。
玉刀斜斜插在雪地里，倚着天地，满是抑止不住的桀骜和不羁。
“你怎么来了？”
青年长长松了口气，瘫坐着，歪了歪脑袋看向眼前围着个尸体打转的家伙，落在青空眼里，活脱脱就是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皮卡啾。
青空的面容被某种情感压迫得扭曲了起来，转过脸去，默不作声。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劲啊。”青年盘膝坐好，叉着腰，撇撇嘴。
青空缓过来了笑意，依旧未答，随即仰着脑袋，望向了青年。
他忽然注意到，玉刀沾染了黏糊糊血红的雪，于这个洁白的世界中格外惹眼。
青年展颜笑着，挠了挠脑袋，俊俏的脸庞上露出了几分憨态，紧接着另只手就搭上了青空的肩膀，“害，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嘛？就这点破事有什么好过来瞅两眼的？”
青空生怕眼前的家伙下一瞬来句“皮卡皮卡皮”，战战兢兢仍没敢说话。
青年的鼻子轻轻哼了两声，一甩自己锦衣袍袖，抖擞下不计其数的雪花。“你这家伙……酒温了没？”
终是听到了往常青年挂在嘴边的话语，青空噗嗤笑弯了嘴角。这倒令他不多得瞧见了青年面庞上的一抹窘态。
“噌。”
玉刀被青年恼羞成怒着送入了刀鞘。
因为刹那间的挥动，而滑落了几许血红的雪花。
未起风。它们缓缓飘落，编织了千里白雪里，最后纷落的雪景。
青空这才点点脑袋，“温好了。”
青年微微愣了片刻，摇晃着脑袋慢慢悠悠站起了身子，“那就好，那就好。”
随即他抱着肩膀，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冻得有些寒冷了，哈哈大声笑着，仰头看了眼天空。
横亘的圆月，被白雪衬得明亮；洋溢的笑声，被白雪衬得凄凉。落在心里的，却只余下癫狂。
只是突兀止住了，青年带着眉目里漫溢着的笑意，向着府邸坐落的方向而去，还不忘转头提醒青空一句，“走啊，愣在那儿干什么？”
青空一惊，这家伙怎么总不按套路出牌啊？怎么着你也得再狂笑个两三分钟才对吧？这才过了几秒？
他赶忙紧走了几步，率先挡在青年走的小道上。
没等青年开口询问一二，青空就将揣着的手从衣袖里掏了出来。五指微微弯曲，倒提着一个圆底方口的小杯子，小心翼翼地。
杯子里的清酒约摸六七，摇曳着。
“喏，请用。”青空用着别扭的音调，做了个别扭的姿势，仿佛自己都不是自己般别扭，将酒杯递给了青年。
青年蓦然将先前突兀终止的大笑拾起，不合时宜得在天下庭院里头响起，宛若，疯了。
再度戛然而止后，一口饮尽了所谓的琼浆玉露。
青空扬起一丝笑容。
转眼圆月仿佛幻化成了新月，仿佛是浅浅的笑靥。青年同样笑着，一如天空里的新月。
“是时候离开了，侯爷。”
青年眉梢缓缓蹙起了。青空忽然一次性说了这么多个字，让他总觉着有些异常。
“的确该走了，居然连你都来提醒我。看样子再久留，这本不该出现的轻马侯，早就消逝了。消失在那轮明月后。对吗？”
青空望着青年，依旧没有回应他的话。
只是自顾自用着最为笃定的语气说着：“人间有轻马……”
这个世界里，最奢华的侯府内，陶壶里的清酒，早已凉得有几分冰寒了。
或许，它从开始，就没温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