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少女倚靠在玉茗宫水榭栏杆上,对着满池的碧叶繁花出神。四季更迭,不知不觉中已过一年。
郁卓然醒来后,眼前是母亲熟悉的脸,耳畔是母亲熟悉的声音,真实的存在感,确信不是梦。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宽袖华服,陌生的语言却让她张皇失措。母亲紧紧的搂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滚烫的泪水灼痛了她的心,她和母亲应该是死了吧?然后,她是追寻着母亲的气息来到这里?又惹得她如此伤心,记忆中,她仿佛只是在幼年时才给她带去过欢笑,自从晓事之后就总是让她伤心。她努力抬起虚弱的手臂,吃力笨拙的帮母亲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初来乍到的第一个月,郁卓然缠绵病榻。床前的轻纱罗帐被鱼贯出入的仕女层层垂下、轻轻撩起。轻纱罗帐放下时,郁卓然听声辨识,会有不同的男子的声音,他们均为她把脉、问诊。轻纱罗帐撩起时,郁卓然总能看到母亲关切疼爱的脸,接下来便是喝不完的苦药。
度过漫长、热闹的一个月后,突然安静下来。母亲像似下了决心,把虚弱郁卓然扶下床榻,缓慢而坚定地陪着她沿着玉茗宫的抄手游廊一遍一遍地走,玉茗宫环池而建,从满池碧水走到荷香绕鼻。这期间,母亲耐心地教她语言、常识及礼仪,依如小时教导牙牙学语的她,郁卓然甘之如饴,从熟悉到掌握的速度惊人。仅三个月下来,她便能与母亲交流自如,母亲欢喜之余倒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有郁卓然心下讶然,像似被封存已久记忆被人层层开启,一切似曾相识。
日转星移,花开花谢,随着时间有序流逝,郁卓然确定了所存在的空间的真实性。她用仅有的认知开始思索目前存在的形态,平行空间?第二生命形态的概念跳入她的脑海。
平行空间的概念,即人存在的空间并非唯一,人存在于几个同时存在的空间里。所有空间彼此间平行,互不相扰,但是它们当中发生的事情却是相似的。
第二生命形态认为,人类作为智慧生命体存在两个生命形态形式,一个是我们的身体形态,即第一生命形态;另一个是我们的思维形态,即第二生命形态。第一生命形态是智慧的外壳,或称为躯体,第二生命形态是智慧的核心即灵魂。
鉴于以上概念,郁卓然得出结论,她的第二生命形态闯入了平行空间的另一个自己的第一生命形态里。然而母亲并非郁卓然存在的那个空间的母亲,而是这个时空里燕浅夕的母妃。
郁卓然在个时空的名字是燕浅夕,母亲是燕洲国国君的婕妤。虽然这个认知令她万箭攒心、悲痛欲绝。但所有的痛,都在那恒久不变的爱里化解,亲密无间的母女情,灵魂的默契,都不曾改变。
爱,可以无视时间、空间、存在的形态。无论她们处于任何一个时空,任何一种存在形态,她们血脉相融的亲情,从来不曾改变。
重生,令她心怀感恩,感激冥冥之中超自然的神力对她格外恩厚。尽管在这个时空令郁卓然痛不欲生的屈辱出生似乎也未改变,唯一的安慰,这样的出生,在这个封建王朝是合法的。虽然不尽人意,但母女间总算不再有不能逾越的隔阂,她能以父系的姓氏堂堂正正的出生,用燕浅夕的姓名堂堂正正的长大成人,像所有合法出生的孩子那样有尊严地走完一生。
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笑望天边云卷云舒。恬静安然的日子静静流淌……
燕浅夕今早像往常一样,在小宫女的伺候下穿戴漱洗完毕,等着母亲差人来唤她用早膳。却是女官春娘亲自来告知,母亲今早去仁明宫请安,被皇后娘娘留下了。特意捎话来,让燕浅夕先行用膳,另外还不放心的叮嘱了一些饮食细节,燕浅夕一一应承。按母亲嘱咐用完早膳,便百无聊赖踱到水榭看风景。
“见过殿下”春娘行礼道。
燕浅夕斜倚在水榭的美人靠前,衬着漫天荷叶田田,一湖粼粼金波,回眸一笑。
“娘娘回宫了!”春娘恭敬禀告。
语音未及落地,但见小主的水绿罗裙轻盈一闪,待再看清时那灵丽的身影时,她早已跑出老远。只得一面抬脚跟上,一面担忧的喊:“殿下慢些,当心脚下!”
燕浅夕哪里听得进春娘的话,一口气跑到正殿。母亲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在这里,她熏的还是她钟爱山茶花。
“娘!”燕浅夕热切唤道。
郁婕妤不停绞着手里的锦帕,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闻声抬首,见一脸欢喜女儿,心下不免一酸,即刻又想到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忙掩了心绪,换上了温婉的笑容嗔道:“都要是要及笄的人了,还如此冒冒失失的。”边说边拿手中的帕子为女儿轻拭额前薄汗。
“娘,你怎么啦?”燕浅夕敏锐的觉察到母亲的异常,不掩焦灼,单刀直入的问“出了什么事?”
“夕儿”郁婕妤低低唤道,避开女儿询问的目光,撇过脸,平复心情,尽量放稳语气轻柔道:“皇后娘娘要召见你,夕儿千万别怕,她是你嫡母,召见你也是很寻常的,只要以平常的心态去觐见,不要太紧张……”
郁婕妤越说越没底气,多年来,她因循宫规日日去仁明宫晨昏定省,通常都是与妃嫔齐聚后由宫娥相引至花厅问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秉承处事谨小慎微极尽周全,妆容朴素得体尽量不引人注目;这些年一贯默默无闻隐没在珠围翠绕间聆听皇后训诫,每每只待梨花桌案上茶烟微凉,便可随人流散去。不曾想,今日却意外被留下来,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她毕恭毕敬应付完皇后一番居高临下又不失亲厚的嘘寒问暖后,终是窥得皇后的最终意图,却让她方寸大乱。
皇后提及女儿的及笄礼,后又顺势关心起她的终身大事。郁婕妤虽是心慌意乱,但也不失时机表达早已有心仪的人选,正是她的内侄叶轩。皇后闻言,只暧昧不明的轻轻“哦”一声,尔后微微抬眼瞥了眼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转了话锋,提出要见见女儿。
郁婕妤顿感一颗心猛然高悬,就像是被珍视如眼珠儿一般珍藏的宝贝,不得已要拿出来给人鉴赏,担心鉴赏人觊觎,更担心鉴赏人失了手……
燕浅夕却是忽地松了口气,拉起母亲的手,破冰一笑。随即果断截断了母亲因过度担心的喋喋不休,轻柔而坚定的宽慰道:“娘,娘放心,孩儿会谨记娘的教诲,不会在觐见皇后娘娘的时候,失了礼数。”
望着女儿无畏的眸,笑靥如花的脸,郁婕妤心头千般担忧万般言语终是欲言又止,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郁婕妤轻轻将岫玉花朵流苏簪插入女儿的发髻。铜镜里,女儿肌肤盛雪,墨发如漆,眸若星辰。望着手中玉钗一点点没入云髻,与女儿脸交相辉映,顾盼生姿。十五年了,女儿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燕浅夕也望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与郁卓然一模一样,只是常年不见阳光,皮肤泛着晶莹剔透的白皙,和那浅浅一抹红唇,都略显柔美。只独那天生入鬓长眉,还保留着些许英气。
“哎呀!”燕浅夕疼得失声叫出声来。
“夕儿!是娘不好了,娘弄痛你了?”郁婕妤猛然惊觉,慌乱松开手。
燕浅夕却反应极快,说是迟那时快她反手的捉住了母亲的手,坚定而有力的带着那只手,将发钗缓缓地、稳稳地簪进发髻中。
沉着道:“无碍,娘,不用太担心,孩儿自会谨小慎微,见机行事。”
镜中母女执手相望,竟无语凝噎。
此时,春娘打帘进门,见礼告知,皇后娘娘差人来接。母女俩忙迎出宫门,相互见礼后,郁婕妤目送着女儿上轿,慢慢走远,消失在暮色中。
殿内灯火通明,千盏万盏琉璃灯与大红朱漆柱上的夜明珠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四周满壁镌镂的金色龙凤如意图案,金碧辉煌。
大殿内寂然无声,身边的宫女太监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以待。燕浅夕对着威严华丽的凤座而立,良久,终于听到细细的脚步声音。钗裙环佩声由远及近,皇后被几位女官簇拥而座。
“参见母后,母后万安!”燕浅夕从容行跪拜礼。
王皇后端坐在凤座上,并不叫起身,居高临下,缓缓道:“抬起头来。”
“是”燕浅夕恭恭敬敬应道,施施然抬起头。
“真是个清丽出尘的美人。”王皇后由衷的赞道。
见到郁婕妤是惊艳,见到燕浅夕则是满意。王皇后细细打量着燕浅夕,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摒弃了母亲的柔弱。那不卑不亢的目光,镇定自若仪态,还有眉宇间的坚毅应该来源于她的父皇。
赤天国太子选妃将近,王皇后所出均为皇子,在众妃嫔所出中,选入合适的皇女过继,并以燕国嫡公主身份参加竞选的事迫在眉睫。权衡利弊,王皇后决定选一位地位不高、朝中无支持、所出仅有皇女,而且游离在她与柳贵妃党羽之外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皇上三妃、九嫔、八十一御妻中倒真给找到了。
“怪不得你母妃如宝似珠的护着,连本宫这个嫡母也不得见。”王皇后悠悠一叹,声音依然平静和缓,语中的诘难之意却迫身而来,“今日若非你母妃提及,本宫恐是要忘记还有这样位可人的女儿了……这要是误了你的及笄礼,你父皇怕是要追究本宫的疏忽之责。”
燕浅夕心中一紧,立刻恭敬叩首,神色敬畏道:“谢母后垂爱,孩儿自幼体弱多病,不能在母后身旁绕膝承欢,常感愧疚。今日承蒙母后召见,能将心事倾吐,甚感欣慰。”
王皇后轻轻一嗤,到底还只是将及笄的年龄,沉不住气,维护母亲的那份迫切心意,教人一望而知。王皇后语带双关:“难为你有这份心,起来回话吧。”
“谢母后!”燕浅夕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金砖地面铮亮夺目,琉璃灯璀璨的光芒令殿内的阴影无处遁形。
燕浅夕低着头,感觉到凤座上的人始终凝神端详着她,她背脊挺直,不动声色静待对方下文。
王皇后突然笑起来,和煦如春风,“知道本宫何召见你,所谓何事?”
“孩儿愚钝,请母后赐教。”燕浅夕小心翼翼微微抬首,望向凤座,端坐其上的女人虽算不上美人,且年华不在,但却自有股雍容华贵、端华庄重风姿。她眼睛微眯,意味深长地瞅着燕浅夕,深邃的眸中隐含闪烁的厉色。
燕浅夕心中一凛,复又盈盈拜倒,郑重道:“愿为母后分忧。”
“好,很好!真是个伶俐的好孩子。”王皇后眼中精光一闪,终于露出满意笑容,起身,慢慢走下凤座,亲自将燕浅夕扶起,“你且随常尚宫去吧,她会告知你如何做。”
随后,燕浅夕拜别皇后,随常尚宫去了一处偏殿,仅是让画师为她画了幅画像。画毕,已夜深。
回宫时远远见玉茗宫一众宫女搀着母亲翘首以盼,为恐母亲担忧,便未告知此事。哪知一念之差,却错了失转机。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一个多月后,郁婕妤无意从许嫔口中得知此事,却已是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