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
清柔的月光透过窗子，如流水般静静地泻进室内。
凝香宫寝殿里没有点灯，清冷的月光将楠木地板点缀得斑驳陆离。
一身素白广袖寝衣的少女蜷缩在影影绰绰地面上，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寒风中的残叶。她似乎正忍受着极致的痛苦，她纤细的十指用力抠进地板里，血迹斑斑。尽管如此，少女却是紧咬牙关，不让一丝呜咽溢出唇齿。
又扛过又一阵万蚁蚀骨之痛，少女强撑着抬起头。
一张惨白的脸，柳眉紧锁，杏眼血红，同样惨白的双唇被棉布牢牢堵上，应是防止她咬伤自己。尽管如此凄惨，少女眼底却是如斯柔情。
少女正衮洲国的沐伊朵公主，她深情如许望着离她不远的少年，少年一身黑衣，长身玉立，正是滕太师的首席弟子连瑀。
少年的目光漠然无波的落在她的面庞。
良久，他若冰封的唇角突然微微勾起，他缓缓踱步到少女面前，弯下腰，毫不怜惜钳住少女下颚，慢条斯理摘掉少女口里的棉布。
“司空蕊，她该死，胆敢冒犯少主。”少女一脸倔强，咬牙切齿道。
少年眼眸一寒，瞬间恢复漠然。他不在意笑了笑，音色清冷低醇，“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少女的脸陡然失色，立刻失了分寸，她紧张的看着他，少年不为所动的凑近她，举动近乎于亲昵，他在她耳边轻轻道：“自作聪明。”
少女惊惧的瞪大了眼睛，他却是笑了，笑得轻蔑而鄙薄，“别以为我不敢要你的命，我能打造出你这张脸，自然也能打造同样的另一张脸。”
他突然松开手，少女不防，被猛地掀翻在地。
她伏倒在地上久久未动，零乱长发掩饰下，有无声的泪水怆然而下，浸湿脸庞。甜甜涩涩地感觉溢满了胸腔，不管如何，她，34号终是与众多只有代号的女子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他没要她的命，他放过了她。也许有那么一点点他都不知道的不舍，从垂髫之年相伴到如今弱冠之年，相依为命，34号在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特殊。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早已不动声色的抹掉了泪痕，只剩下一脸训练有素的敬畏和肃然。
他薄唇紧抿，忽然伸手一扬，一缕青烟袅袅从他摊开的掌心升起，“不要再挑战我的底线。”
“谢少主不杀之恩，属下知罪，日后定当恪守本分，谨遵主令。”她恭敬行礼，一低头，却是闭上眼眸笑了。
他仅仅只是毁了这月的解药，但他给的那点希冀，足已让她抵抗一月、一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的万蚁蚀骨之痛。
他一拂袖，转身离开，在门边顿了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淡道：“这月没有解药，以防万一，你从马上摔下来，伤势可以重些。若能在床上躺一个月，也算对目前的形势有所交待。”
“是。”少女话音未及落地，已利落出手。
清脆的骨折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少年依然头也不回从容离开。
少女凝住他的背影，展颜一笑，嘴角的血渍令这个笑容愈发凄丽而绝美。
子夜。
远山黛青，烟雨迷蒙，夜色中的离宫若空中楼阁，被五光十色的宫灯簇拥着，远远近近，明明灭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
红墙、青瓦、飞廊檐下，少女凭栏远眺，衣袂翻飞。
夜雨中，她悠悠一叹：“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廊道晃动的光影中，影影绰绰的暗影里似有人轻嗤。少女闻声转过身，端丽的妆容，沉静的丹凤眼，正是颜倾尘。她盯着虚空看了良久，方有些怆然道：“即屡次有心寻访，为何从不肯相见？”
风吹灯斜，万籁俱寂，屋檐上断断续续的雨滴声点点敲击在人心上，一下、二下、三下……
“我认为公主殿下并不想见在下。”一个低醇魅惑的男声从暗处悠悠飘过来，从阴影里慢慢踱出一身夜行衣的蒙面少年。
颜倾尘沉静看着暗影里慢慢显现出来的少年，他一半沐在明灭的宫灯下，一半隐在阴影里，但依然轩然霞举，气宇轩昂。
“奈何我的意愿并不能左右阁下的行为。”颜倾尘优雅得体冲他微笑问候，“初次见面，不知如何称呼阁下？”
“在下的名字无足轻重，公主可随意称呼。”
“阁下即有不便，本宫也不强求，敢问阁下数次拜访，意欲何为？”
黑衣少年默然地站在原地不答，只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纵是如她这般见识的女子，被陌生男子如此放肆盯着，终是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开脸，试着缓和下后气氛。黑衣少年却突然欺身上前，“也许，是为了我的心。”
颜倾尘不防，大惊失色，连连后退，黑衣少年冷冷看着她的反应。
须臾，颜倾尘恢复冷静，她掩饰轻咳几声，道：“阁下的意思是……”
黑衣少年却不再看她，缓缓将目光投向飞廊外的雨雾，幽幽道:“公主还记得三年前的上元节，在城墙下，放飞祝公主芳华永驻孔明灯的少年？”
他转过脸，死死锁住她的眸，四目相对，许久，颜倾尘终是茫然摇头。
“公主的笑容好美，比那夜的烟花更灿烂……”黑衣少年的声音渐渐低到尘埃里。
原来这世间许多事，于有些人只是无意识的举动，于有些人却是平身一顾，至此终年。
“你走吧，快些！”许是他的神情太落寞，许是他的动机太纯粹，颜倾尘竟生出悔意，她的声音跟她的心一样焦灼。
他却不紧不慢冲她微笑，漆黑的眸里盛满揉碎的星光，声音温柔如斯：“得不到公主的心，我也要带走公主的人。”
他突然出手擒住她的手腕，强势将她带入怀中。她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呼救。隐藏在暗处的人闻声涌了出来。
领头的少年丰神俊朗，宛如谪仙，天生自带光环，正是太子温辰若。对于他的出现，黑衣少年却似早已料定，并无惊惧。他略带玩味的凑近怀里的人，好心情的闻了闻她的发香，亲昵道：“公主不惜以身犯险，最终的目的，大概是想知道他的心意，不如，在下来帮公主？”
“啊？”颜倾尘何曾经历过这等阵势，脑子蒙蒙得全然没听清他的话。
黑衣少年将目光转向温辰若，轻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英雄救美？”
“放肆，既知是太子殿下，还不跪下谢罪。”随行人等都被他这轻漫的态度惹怒了，齐刷刷亮出腰间的长剑，怒喝道。
温辰若扬手制止了手下，温和道：“你放了颜公主，我不为难你。”
“我若是不放呢？”黑衣少年挑衅扬眉。
“那又何苦，你吓坏公主了。”温辰若泰然道。
“是吗？”黑衣少年转过脸问，离得太近，他的气息扑面而来，怀里的人本能的躲开。黑衣少年像似被戳到了什么，笑得张狂而绝望。
“太子殿下如此怜香惜玉，想必也是极爱公主的盛世美颜，倘若我毁了她，是不是，她就只能属于我了。”
“你且冷静，休要伤害公主，本王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黑衣少年冷眼看着怀里的人身形一怔，眼眸却明显一亮，嘲讽一笑，道：“任何条件？太子殿下真是多情，想美人所想，急美人所急。可惜，我这人是向来是得不到的，倒是情愿毁了她，也不愿成全她。”
“休要伤害公主。”
“太子殿下莫急，也不是没有转圜，主要是看太子殿下的意愿，你看看我的心上人心里眼里只有你，若是太子殿下肯毁了自己的脸……”
“不要。”不等黑衣少年的话说完，颜倾尘断然打断拒绝。
“公主莫急，太子殿下还没回复呢？”黑衣少年再次凑近颜倾尘耳语：“公主殿下不想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了吗？”
“有何不可，不过一副皮囊，阁下又何苦执着。”温辰若气定神闲举起手中的剑。
“太子殿下……”随行人一齐跪倒。
黑衣少年轻蔑扫一眼目瞪口呆的颜倾尘，颇有兴趣的看着温辰若。
那剑慢慢凑近温辰若的脸庞……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剑光一闪，只听一声闷哼，哐当一声长剑击地。黑衣少年捂着血流如注的右臂，迅速退到廊沿边。
“公主……后悔有期。”言毕，飞身越过栏杆，消失在黑暗中。
“颜公主受惊了。”
颜倾尘如梦初醒，怔怔看着眼前依然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的太子殿下，一时百感交集。
“冷风听令，护送颜公主回宫。其他人随我去追刺客。”
“是。”
“是。”
风拍窗棂，帷幄低垂。
燕浅夕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床前的山茶花灯出神。
幽幽的光线给了寝殿不真实的梦境感，不同的身影，不同的神情，交替出现在暗夜里。讥诮的、落寞的、卑微的……温和的、深情的、宠溺的……同样让她有心不由已的异样情怀，同样让她心头沉重得喘不过气……
燕浅夕猛地坐直身体，又颓然靠在床沿上，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感猛地袭上心头，她摸索着床上的被褥，手指顺着绣着凸花朵缎面被面摩挲着，被面凉冰冰的，隐约透着熏香。
在这沉静夜里，听到院外有些声响，她敏锐的判断出是脚步声，当即一跃而起，几乎同时，一条黑影推窗而入。
未待看清来人，燕浅夕毫不迟疑出手，一击而中来人的右臂，黑影一声闷哼。
“你是谁？”燕浅夕冷冷开口。
“吓到殿下了吧？”黑影艰难扯下蒙面，少年那张冷峻清秀的脸就出现在她眼前，月光下苍白的面容依然是那幅令她熟悉的表情，含着似有若无嘲讽的唇，有着藐视一切的戏谑的眼。
“殿下很意外吧？”他说，口气反常的温柔，让她一时间错愕。他就向她靠过来，他朝她进一步，她退一步。他不依不饶再朝她逼近一步，近得她感到他的鼻息落在她脸上。
她想说点什么，可是莫名的感到紧张，她张了张了嘴，却被他不由分说的揽入了怀中，接着他的唇猝不及防的含住了她。
身心外的天地万物、时间、声音……统统静止，唯有那两片温暖唇主载着她所有的感观。
“公主殿下--”室外一声音高亢而焦灼的唤声，打断了两人的胶着状。“你……没事吧？”
他放开她，两人都喘着气，燕浅夕瞬间回复清明，出手比思想更快，她强硬手持飞镖直击他的咽喉，他不躲不避，只静静看着她。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方寸大乱。只听他悠悠一叹：“何需殿下亲自己动手，在下有生之年能一亲芳泽……死而无憾。”
言罢，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燕浅夕被他一句，闹得更是心如乱麻，开不了口，复在原地呆住。眼看着他慢慢与她拉开距离，她心一持重，手再也握不住，那蝴蝶镖便从手里滑落下去，却在触及地面的瞬间，被猛然回神的她伸脚轻轻接住。
她复慢慢地抬头，再朝他看时，正好见他伸手去拉门栓，她心狠狠一痛，接下来，似乎不受她思想控制，她不管不顾的上前，从身后一把抱住他。比起失去他的恐惧，她自己那些情绪仿佛都不算什么。她原谅了他所有的无礼，忘却了他加注给她的所有的羞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想守住他，护着他。
“殿下--”室外又一声催促的唤。
“太子殿下深夜前往，有何贵干。”燕浅夕清冷的声音沉着的在静夜里响起。
他在黑暗中，伸出手，有力的回握住了她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