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玲姐姐在上厕所,大家快去看啊!”
不知谁喊了一声,汹涌的人潮登时改变了流向,呼啦一下朝附近的那个公共厕所涌去。余一面前本来人满为患——全是他的粉丝,在拥挤着索要他的签名。近来流行以偶像名字中的某一字的谐音给粉丝群体取名,比如李宇春的粉丝叫“玉米”,陈楚生的歌迷叫“花生”,余一的粉丝们也不能免俗,自称“鱼鳞”。此时千百个鱼鳞一下散尽,余一揉着签名签得酸疼的手指,突然想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八个字,感觉自己成了一条被刮得光秃秃的鱼。
这是他的签售会。多年来殚精竭虑、辛苦构思,终于雄鸡一唱天下白,自己写的第十九本书,成了畅销书,他成了名作家。这次出版方为壮声势,不惜血本请来大明星志玲姐姐助阵。文娱不分家,这倒是精妙的营销招数。消息传出,鱼鳞们铺天盖地而来,争睹偶像风采。余一从未像这样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过,不禁浑身发热,心头亢奋。不想志玲姐姐还未露面,只是在公共厕所里来一次正常的生理代谢,就能让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场面瞬间崩溃。
“大明星就是大明星啊。”余一酸溜溜地想,“不过,大明星如厕……能看得见吗?”
他放下签字笔,也跟着鱼鳞们跑过去。
耳边人声鼎沸,余一的脑袋被吵得“嗡嗡”直响。有人在用手机兴奋地向朋友报道:“没错!就是志玲,她就在前面上厕所!我好像看到了,我看到了!……”众人听得这话,纷纷伸长了脖子,翘首张望。余一觉得自己都被挤得变了形,成了水的状态,后浪推前浪,终于“流”到了最前端。只见两个女的(应该是传说中的“助理”)守着厕所门,而十几个健硕的保安则排成人墙,抵抗着人潮的冲击。众人无比兴奋,有的用手机,有的用相机,对着厕所门“咔嚓咔嚓”地拍……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志玲姐姐始终按兵不动。“志玲!志玲!”人潮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似有冲破厕所之势。
千呼万唤之中,志玲姐姐终于闪亮登场。都说“排毒养颜”,经过刚才那一阵漫长的“排”,志玲姐姐的“颜”更加娇艳动人了。只见她轻启朱唇,粲然一笑,余一登时目眩神驰。
在尖叫声中,保安簇拥着她艰难地朝前移动。余一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赶紧钻出人群,返回签名台。
主持人将余一和志玲安排在镜头前,让大明星对余一说几句话。志玲姐姐便对余一嫣然微笑,用萌得要命的招牌声音说道:“余一,加油啊!”这让余一立即想起电影《赤壁》里那句经典台词:“萌萌,撑—住—啊!”
不知是因为肉麻还是激动,余一感觉头皮一阵发麻。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叫喊:“闪开,闪开,让我过去!”顺着声音望去,余一只见一面微秃的脑门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余一大吃一惊,原来是刚刚将自己炒了鱿鱼的报社主编!只见他朝余一和志玲姐姐稍一打量,突然蹲下,后腿弯曲,两手据地,嘴巴里“呼噜呼噜”吐纳不止,两腮鼓起,面目胀大,眼睛突出于脸孔之上,身体缩成一只蟾蜍的模样,猛然从嘴里喷出一口黑气……
余一顿时被一阵恶臭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在做梦。半梦半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后,余一赶紧自我催眠,生生将自己拉回梦乡。但那臭气越来越浓,难闻至极,余一怎样也睡不安稳,最终只得摸出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子,朝主编一连捅了五次,这才决定醒来。醒来后,余一以手抚膺,坐起长叹。
余一所处之地名叫赵庄村,北京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村里有一个垃圾焚烧场,据说是五十年前兴建的。此处每夜焚烧垃圾,臭气弥漫,举村掩鼻。据说,由于常年呼吸毒臭空气,村里有不少人中年身患恶疾,不治而亡。
他犯起了记者的职业病,开始在脑袋中构思如何写个稿子报道这件事,为赵庄村村民鸣不平。构思到一半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记者了,懊丧地叹息一声,伸手去关了关窗户,试图阻止臭气涌入。把手机开机,发现才凌晨一点。他低低咒骂一声,关上手机,扔在床头。
正准备拿被子蒙住头,好重入梦乡与志玲姐姐相会,余一却听到走廊里传来说话声。他一骨碌爬起来,用15秒叠好被子,05秒穿上鞋子(衣服是不用穿的,因为没有脱),再思考了001秒,决定钻进卫生间暂避。——他有多种脱身办法,每次都采用第一个来脑袋中报到的那一种,这次是这个计策最先浮现,于是“得策即行”。
刚将卫生间的门从里面闩上,就听到有人边说话边进入了房间。“好险!”他想,“我的动作诚可谓迅雷不及掩耳。”
进来三个人,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的是这个宾馆的服务员。她将房客带入房间后,简单介绍两句就匆匆离去了。余一呆坐着,在脑海里想象她走下楼,进入房间,钻入被窝,关上灯。这时候,他已经准备好脱身之计——将抽水马桶冲水,装作便事已毕,然后打开厕所门,对目瞪口呆的房客解释:自己房间的马桶坏了,半夜拉肚子,就出来找厕所,看到这个房间没有人,于是进来一用。然后歉意地笑笑,打开厕所旁的房门,在房客还在愣神的当儿逃之夭夭。
然而,他刚刚将手指放上坐便器的抽水按钮,就听见厕所门“咚”的一响,吓了他一跳:难道要被迫开门,化主动为被动不成?还没来得及反应,又听见有个男人粗重喘息,催促道:“快点,快,先别上厕所,我有感觉了……”接着是解裤带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人“啊”的一声轻叫,同时厕所门又“咚”地一响——余一愣了几秒,突然明白,原来两人兴之所至,在厕所门前嘿咻起来。看来脱身之策暂时无法实施了。
不过他并未大饱耳福。只听厕所门“咚咚咚”响了三下,女人“啊啊啊”叫了三声,突然一声男人的低吼,此后便天地无语,万籁俱寂。余一大惑不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三次冲锋就缴枪投降了?这快枪手也太快了吧?但也许那哥们是在蓄势待发——旅途劳顿,体力不支,稍事休息再大举进攻,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等待良久,厕所门始终没有再“咚”的一响。倒是后来,突然传来嘤嘤的哭泣——是那个女的在厕所门前哭。
余一暗自叹息,心中若有所悟。刚才自己也“全身血液集中于一点”,坚硬如铁,此时也慢慢软将下来。他想事不宜迟,再拖下去不知还会发生什么状况,还是赶紧脱身为妙。于是省却了冲水的环节,直接拉开厕所门。
映入眼帘的情形让他惊慌失措:那个女的蹲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脸在哭,裤子却没有拉上,将一个雪白的屁股对着自己。那个男的——应该说男孩——倒是提上了裤子,但皮带没有系上,坐在床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两人这种对下半身着装敷衍了事的态度,搞得屋内一派颓靡气氛。余一开门的声音不大,那个女的虽然近在咫尺,但由于专心哭泣,竟然没听见。反倒那个男孩惊起抬头,一脸茫然与讶异。余一向来“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自认为颇有大将风度,此时与他目光一碰,竟然语无伦次起来:“我,那个啥,厕所……坏了,借用一下你们的。不好意思……”
边说边接近房门,一把拉开,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蹿出那个“咸亨旅馆”。
脱离了暖气的呵护,门外的寒冷让他浑身一缩。冷风像是极薄的刀片,在他脸上纵横刻画,他似乎能听到刀锋割开干燥的皮肤,发出丝丝拉拉绽裂的声音。他迎着风拼命奔跑,一方面是想离开咸亨旅馆这个是非之地,另一方面想让身上热乎一些。脸上很痛,脚下很快,这,就是传说中的痛快吧……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伸手一摸,两只眼睛都在流水。他吃了一惊,难道我哭了?他查探一下内心,并没有伤悲痛楚的感觉,想来那不是哭。可能只是冷风刺激的缘故,属于自然生理现象,就像喝多了酒会呕吐,那是胃的自我保护。如此想罢,他也不伸手去擦,就让双眼“呕吐”不已,脚下却毫不停歇,继续迎风奔跑。突然记起谁说过,“在风中奔跑,感觉自己像一个传奇”,此刻的他却只感觉自己在喘气……后来还是觉得脸上有些异样,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两条泪水冻成的冰溜子来!——北京之冷,以至于斯!他停下脚步,开始为过夜问题担忧。
他驻足的地方,是一个名叫“紫穗山庄”的高级住宅小区,虽然已是深夜,居民楼上还有灯光。他想,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即便是客厅的地毯,也可以让他躺在上面度过温暖的一夜。可惜,“莫弹食客铗,莫扣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况且残羹冷炙都不愿施舍呢!他摇摇头,阻止自己产生莫名而无聊的仇富心理。转向东北方看去,大约二里路的地方,似乎是一幢还没有完工的建筑,里面也有灯光。看到那处灯光,余一的心里油然一暖。那是自己认识的民工兄弟们在深夜加班,从影影绰绰的人影推测,大约是在粉刷大楼内部。如果此刻去那里,一定是能找到一处安歇之所的。一瞬间,他陡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在人类的温情总量里,穷人间的相濡以沫,远大于富人的慷慨施舍。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民工兄弟了,回自己的蛋形蜗居去。
这个蛋形蜗居就停在紫穗山庄后面的公园里,草绿色,与周围的草坪浑然一体。它的发明者名叫梅翔,曾经名盛一时。那时他刚毕业于湖南一所大学,来北京做北漂。京城物贵,居住不易,他感觉工资收入难以承当高昂的房租费用,焦虑很久之后,灵机一动,便发挥他建筑设计的专业所长,用竹片、钉子、草籽、保温膜等材料,制造出了一个蛋形小屋,然后搬进去居住,在里面做了几个月的“鸡雏”。这事引起一家媒体注意,偶然一报道,轰动全国,一时间梅翔的蛋形蜗居成为老百姓对抗住房压力、“自居其力”的美谈。有人说他是“会下蛋的公鸡,是公鸡中的战斗鸡”……然而,一些“正义之士”听到了消息,说他“妨碍市容”,一定要他“鸡飞蛋打”。余一当时刚失业——应该说是“被失业”。他正好在构思一本名为《神都闻见录》的书稿,他要靠这本书咸鱼翻身要扬眉吐气要平步青云要名满天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往现场,打算以这件事作为开篇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