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垂暮,睿亲王府后花园里,负手凝目行来一紫衫老者。
老者五十多岁年纪,宽额方颌,鼻如悬胆,虽鬓发斑白,却精神矍铄,一双与赵政极为相似的虎目威严肃穆,紧抿的唇角微微下弯,让人望之生畏。
穿过游廊,绕过水色青碧的人造湖,转到湖石假山后,老者在山石上随意按了几下,只听一阵咔嚓响声,山石向侧移动,露出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洞里迎出一锦衣公子,手执烛灯,眼角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正是睿亲王独子,平王赵简!
“父王,月满楼和朱富早就来了,岳慕山刚到。”赵简待老者进来,用烛灯照着,在壁上凸起处按下,石门随之闭合。
这位紫衫老者便是睿亲王赵睿基。
自前日赵政将孔德祥关进天牢,他便开始着手谋划对策。正月十五宴后,经宫中细作回报,赵睿基得知翠玉方章一事的原委,由此更加确定孔德祥是冤枉的,因为他不可能和继有道的余党扯上关系。
赵政明知孔德祥是他的人,还毫不留情地将他扣押,说明他已耐不住了,既然他有胆量打破平衡,挑起争端,他赵睿基也不是纸老虎!赵政一个庶出少年,和他这先帝嫡子相比,根本不配执掌天下。
回忆宴会上种种细节,孔德祥虽上前给赵正敬过酒,但与他有着一段距离,就算是他的印章,也不可能掉到距离赵政尚有两个席位的月潇潇身边。唯一可能的,就是月潇潇陷害孔德祥。
看月潇潇和辛婉蓉的亲密态度,估计她们之间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如今朝中辛氏一族与世交九门提督郭淮安互为依托,渐渐形成一股势力,虽不能和自己抗衡,但却是个隐忧。
石门一关,石洞里立刻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烛光如幽冥鬼火般在黑暗中晃动,赵睿基半眯着眼,压低声音道:“月满楼说了什么?”
“他说他对父王忠心耿耿,不曾投靠辛郭一党。”
赵睿基冷哼一声,嘴角牵出一个蔑视的笑容,大步向洞里走去。
穿过约十余步的通道,进入密室的中心。
这是一处三丈见方的方型石室,墙上挂着一幅卷起的地图,正中是长方形石桌和圆形石凳,墙边立着一个铁皮柜子,柜门紧闭,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见赵睿基进来,岳慕山当先迎出:“王爷,查实了?”
赵睿基点点头,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身侧的月满楼。
月满楼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颇为儒雅,其恬淡的气质丝毫没有商人的铜臭,倒带着几分书卷气。
见赵睿基看向自己,月满楼忙恭谨道:“王爷,刚才平王已将大致情形问过草民,草民确实没做过此等事情。王爷待草民恩重如山,草民就算再糊涂,也懂得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怎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朱富屈着腰,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待月满楼说完,急着表态道:“王爷,小人对王爷可从没生过二心,小人的忠心,天地可鉴!”
月满楼和朱富都是东都富贾,赵睿基谋划大事需要银子,因此利用手中权利支持月满楼和朱富行商,从而在他们身上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持。
朱富这老头儿倒也安分,既然跟了赵睿基,便不作他想,老老实实为他做事。但月满楼却满肚子花花肠子,让赵睿基很不安心,总觉得他在给自己找退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更觉得月满楼在他和辛家之间两头买好,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
赵睿基没理朱富,半眯着眼打量月满楼,半晌方道:“能乘凉的大树,自然越多越好,你说对吗?”
月满楼被赵睿基阴郁的语气摄住,额头微微冒汗,小心翼翼地道:“草民不知王爷的意思。”
“你侄女现今是皇后的红人,也是皇帝的新宠,你也不知道吗?”赵睿基的目光咄咄逼人。
月满楼知他动了真怒,就算自己解释再多,恐怕也会被当做开脱的借口,不会相信,不由心里胶着。
见月满楼不语,赵睿基冷笑一声:“估计你侄女用计陷害德祥的事,你也不知道吧!”
“王爷……草民侄女进宫后,便再没跟草民有过联系,她是后妃,做了什么事草民怎会知道!”月满楼压下心中的不安,镇定地道。
“你怎么不知道!”朱富早就眼馋月满楼生意比他大,又被赵睿基重视,得了踩低他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横眉嚷嚷道:“你给宫里送银子的事儿,当王爷不知道吗?还有年里送进宫的珍稀食材,难道是孝敬宫女太监的?!”
赵睿基恨恨盯着月满楼的眼睛,凝声问:“本王只问你,与辛郭一党有无关系?”
月满楼屈膝跪下,语气坦诚:“绝无关系。”
“那如果你侄女与她们勾连,你可会除了她?”
月满楼神色一滞,心里飞快权衡着利弊。
当时送月潇潇进宫的目的,无非是给自己将来留条后路,万一赵睿基事败,还有赵政可以依靠。现在看来,这如意算盘是拨不响了。赵政没有兵权,除非岳慕山支持他,否则赵睿基一旦起事,赵政必败。
只是岳慕山看似依附赵睿基,可他儿子岳璟瑜却对赵政颇为忠心,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打定主意支持哪一方,再说他的女儿现在还在赵政身边做宫女,若是哪天收入后宫,说不准他会转头支持赵政。毕竟支持赵政是忠臣,而保赵睿基是逆谋!
岳慕山见月满楼半晌不语,在一边插口道:“王爷,月美人毕竟是月老弟的亲侄女,这……太难为人了!岳老弟一向忠心耿耿,怎能因为不愿大义灭亲,便被认定为对王爷不忠!?请王爷三思。”
岳慕山的几句话看似在帮月满楼求情,实则将月满楼挤到了死胡同,如果不下决断,便是对赵睿基不忠,那么今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月满楼对此心如明镜,无奈道:“谢岳将军为草民说话,草民即跟定了王爷,自是唯王爷之命是从!”
赵睿基伸手将月满楼扶起,脸上神色和缓:“你即如此忠心,本王必不会让你侄女太过难看!”
“命该如此,她怪不得旁人,自求多福吧!”月满楼痛心地摇头叹气。
朱富见赵睿基这么快就饶了月满楼,满心失望,想再说什么,却被一直静默的赵简打断:“朱老爷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少说,若有闲情,不如陪本王去趟献仙居……”
朱富闻言眼睛一亮,年过半百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红着脸道:“王爷便知道小人好这么一口,偏拿出来让小人心痒。”
赵睿基白了他们一眼,自语道:“什么时候能想点儿正经事,也让本王安心。”
赵简依旧无所谓的态度,悠然道:“父王,若是醉心坊没被查封,孩儿真想带您去看看,那里姑娘的技艺,才叫一绝!”
赵睿基对这风流的儿子,没有任何办法,叹口气道:“慕山留一下,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走后,赵睿基示意岳慕山在圆凳上坐下,自己则在他身侧坐了,沉声问:“慕山,皇帝宴上最后一题,你可知答案?”
岳慕山知道赵睿基迟早有此一问,淡淡道:“不就是小女墨璃!”
赵睿基倒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微怔后,口不对心地道:“皇帝想封令千金为贵妃,若你想得这份皇家的恩宠,成为皇亲,本王不拦你。”
岳慕山微微一笑:“末将只知小女得了答案却未说出,王爷可知为何?”
赵睿基双眼发亮,配合地问:“为何?”
“只因末将对小女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
岳慕山豁地站起身,单膝跪地,郑重道:“末将唯王爷马首是瞻,若有一日王爷给末将皇家的恩宠,末将绝不推辞,况且做了贵妃也只是个摆设,哪有整日跟在皇上身边来得实在!”
“好!!”赵睿基手拍石桌儿,脸上露出不可抑止的狂喜,双手将岳慕山扶起,感叹道:“不枉本王真心待你一场!你真是本王的好兄弟!”
拉着岳慕山坐回石凳上,赵睿基恳切地道:“那姓月的事儿,慕山有何看法?”
岳慕山沉吟半晌,缓缓道:“月满楼城府极深,为了自保,不惜牺牲亲侄女的性命,此人危险,当谨慎使用。而月美人嘛,不如作为条件和皇上交涉,若皇上妥协,则可救下孔德祥,也不枉他跟随王爷一场。若皇上不妥协,则除了月潇潇,从此断了月满楼攀附辛郭一党的后路,如此岂不两头得利。”
赵睿基听岳慕山分析得周全,喜道:“慕山之计妥当,正该如此!却不知如何利用月美人?”
“王爷忘了,年前钦天监夜观天象,得了个预示……”
赵睿基双目豁亮:“你是说‘月主中天,流云异象’?”
岳慕山脸上现出满含深意的微笑:“正是,月主中天,既是阴盛阳衰之照,而流云异象,不就是天有不测风云?!此乃大凶。月美人姓月,只要王爷咬定她便是那祸国之人,赵政只怕也保不了她!”
“就算赵政不保她,咱们也可断了月滑头的后路,如此一来,稳赢不输!”赵睿基拍拍岳慕山的肩膀,感慨道:“慕山,你既是猛将,又是本王的军师,有你相助,大事必成!”
赵睿基和岳慕山在谋划,赵政也同样在谋划。
如往常一样,赵政用过早膳便在西暖阁里看书,只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书上写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昨日他亲自审问了孔德祥,孔德祥声泪俱下地矢口否认私通叛党一事,并反口说方章不是他的。赵政留意他看到翠玉方章时的诧异神情不似作假,心里不禁也产生疑问。
回想宴上种种,按常理孔德祥的随身之物不可能掉在月潇潇脚下,除非有人事先做了一样的来陷害孔德祥。这个人必和孔德祥或赵睿基一党有着利害冲突,难道是辛婉蓉指使了月潇潇?!或是曾被孔德祥参劾的人寻机报复?!
虽不知道是谁,但孔德祥的事儿对自己倒是个机会,如果赵睿基舍不得这个左都御史,必会来和他谈条件,他就可从中得利。
果然,正午时分,赵睿基乘着驾撵来到坤和宫,赵政心里已有打算,因此对他颇为热情。
“叔父,来得如此匆忙,可有什么急事?”赵政态度谦和,赐了坐,又叫翠奴上茶。
赵睿基也不客气,大咧咧在椅上坐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微微皱起眉头。
赵政一直观察他的表情,见他皱眉,忙问:“怎么?此茶不好吗?”
赵睿基真是觉得这茶比自己府中的差了一些,可又不好明说,只是淡然一笑,转移话题道:“皇上,臣今晨突然想通了一件重要的事,因此才火急火燎地赶来禀报皇上。”
“哦?!何事?”赵政将茶盏放下,故作诧异问。
“年前钦天监曾得一预示,报给臣时臣并未当回事,可昨晚臣突发一梦,今晨似醒非醒时猛然醒悟,那预示是极大的凶兆,不能轻视!”
赵政见赵睿基扯东扯西不知所云,不由皱眉道:“叔父说的是何预示?”
赵睿基正色道:“月主中天,流云异象!”
“何解啊?”赵政猜不透赵睿基作何打算,只得跟着问。
“月主中天,便是阴盛阳衰之兆,而流云异象,便是天有不测风云。此为大凶,预示着大黎江山危急!”赵睿基容色关切,做出忧国忧民之态。
赵政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似乎有什么事情偏离了自己的算计,可深思之后,却又不知究竟那里不妥。
“既是大凶,可有解法。”
“当然有,只是臣怕皇上舍不得。”赵睿基叹了口气,似乎颇为难心。
“关系到祖宗基业,朕还有什么舍不得!?叔父但讲不妨。”
“月主中天指的是一个女人,而宫中月姓女子只有月美人一人,她便是预示中的红颜祸水!”
到此,赵政方听懂了赵睿基的目的,原来他和自己一样,都在怀疑孔德祥的事与月潇潇有关。所以故意指东打西,借什么钦天监预示说事。
“既然如此,叔父觉得朕如何做才妥当?”赵政将球又踢给赵睿基,想试探他的目的。
“其实孔德祥一事,正说明此预示的正确。那枚翠玉方章根本不是孔德祥的……”
赵政眯着眼打断他:“叔父怎知不是?”
赵睿基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道:“因为他的那枚在臣这里,前日他来臣家喝酒,遗落了。那天宴上他喝了酒,又被月潇潇迷惑,才做下蠢事!如此正说明月潇潇有惑人的能力,不是妖邪还能是什么?!想那商纣王,若不是被妖妇迷惑,怎至亡国!皇上可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赵政心里了然,冷哼一声,对赵睿基的话不置可否。
赵睿基接着道:“皇上若只爱美人不爱江山,那怎对得起先帝对您的嘱托!莫要糊涂啊!”
赵政沉吟半晌,摆出个和缓的笑容,淡淡道:“既是这样,恐怕那月潇潇是留不得了,她既是妖邪,她的家人也定非善类,不能留下贻害天下,一并治了吧!”
赵睿基没想到赵政来了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不由一愣。
他并不想治月满楼,毕竟他还有利用价值,而且若治月满楼的罪,赵政必将派人抄家,那月满楼的财产便全落入赵政的口袋,于自己却无半分益处。想到此,忙道:“这道不必,她也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虽然东都有她叔父一家,毕竟不是至亲,不应被无辜牵连。”
赵政找到了赵睿基的痛楚,微笑道:“叔父怎会不是至亲,你便是朕的叔父,朕可一直将你当做至亲来着!”
赵睿基突然被堵住话头,一时失语。赵政借机叹道:“朕便是这爱美人也爱江山的毛病,前日因为朕给了月美人几分好脸色,那蓝才人也跟朕闹别扭来着,如今月美人又治了罪,不知这后宫还有谁能跟朕分忧,得想个方法哄哄蓝才人才好。”
赵睿基听他莫名其妙讲起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不由鄙夷:“女人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便好,还用皇上如此费神。”
赵政一派愁苦,夸张地叹口气:“她可不是那么庸俗的女人,上个月还闹着让朕给她哥哥个差事,朕不依,她有小半月没理朕,搞得朕十分尴尬。”
“皇上竟会为这等小事尴尬,便赏他一个又如何。”
赵政眼睛一亮,抓住赵睿基话头:“既然叔父也这么想,朕便允了他请调骁骑营副都统的差事吧!”
“什么!!”赵睿基愤然站起。
骁骑营是他一手把持的亲兵,也是战力最强的军队,都统是他的小叔,副都统原是他的幕客,可几个月前得急病死了,空下个差事一直没有合适的人补上,没想到竟被赵政盯上了。
“叔父怎么了?她哥哥不过是个小小参将,想在军中混口饭吃,哪用得着叔父如此激动。”
赵睿基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缓缓坐下,端起茶盏,一声不吭。
赵政审视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正骑虎难下,幽幽道:“那孔德祥也许真是冤枉,他在左都御史任上也无甚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倒真有心放他一码。”
赵睿基的眼中亮了亮,赵政心里暗笑,接着道:“那月潇潇既然如此不详,朕也没有必要用江山来冒险,只要蓝才人开心了,朕一样有美人环抱,对她的处置,便依从叔父吧!”
其实这个结果赵政早有预料,他知道月满楼和赵睿基之间的勾当,因此用他做要挟,逼迫赵睿基妥协。而且他最后放了孔德祥,又处置了月潇潇。相当于用孔德祥,月潇潇和月满楼三个人来换蓝贲的一个骁骑营副都统,这个买卖他赵政不赔,对赵睿基也还划算。
赵睿基权衡利弊,果然点头道:“皇上之言甚是,臣遵旨办理。”
赵睿基走后,赵政心情甚好,没想到一块翠玉方章,竟让他将心腹塞进骁骑营,这意外的收获让他颇为畅快。
只是,这种畅快只维持了一天,便被松翠宫传出的消息破坏殆尽。
月潇潇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