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两年,冬尽春归。冰雪初融的御花园里,树枝还没来得及抽出新芽,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杈在风中摇摆。
落日影斜,霞光如织,坤和宫被染上一层暖暖的金色,恢宏壮丽,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萧索。
宣泰帝赵政面色凝重,负手疾步在坤和宫东侧的碎石路上,明黄锦缎长衫下摆的描金绞边随着他的步伐前后摆动,时而露出紫金蓝缎软底朝靴的金丝暗纹,在暮色下烁烁生辉。
登基至今已四年有余,当初的稚嫩少年早已被无上的权威浸染得沉稳凝练,清俊冷绝的脸上时而显露出不合年纪的老成。
太监总管李成英亦步亦趋地俯身跟着,嘴里不住念叨:“皇上,您慢点儿,慢点儿,留神台阶……”
李成英八岁进宫,是洪德帝时总管太监的义子,在宫里已有二十年。先帝驾崩时,总管太监自刎殉主,赵政感佩其忠心,并认定有其父必有其子,于是招了李成英随驾伺候,两年前又给他进了总管。李成英为人谨慎,少言寡语,对赵政无微不至,忠心耿耿,深得他的信任。
没理李成英的啰嗦,赵政自行挑起坤和宫前殿尚未来得及撤换的棉门帘,大步迈进西暖阁。
坤和宫是历代黎国皇帝的寝宫,整个建筑建在青白石台座上,黄色琉璃瓦殿顶,雕梁玉柱上描饰着金龙和玺彩画。
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后檐两金柱间设雅竹睡莲水墨屏风,屏前设麒麟鹰翼罗金椅,扶手外展,形如雄鹰展翅,椅背镂空雕着两尊麒麟,整个椅身描金走银,富丽堂皇。
东西两梢间为暖阁,两尽间为穿堂,可通合安殿和皇后居住的永福宫。这里为内廷之首,是皇帝批阅奏章、召见官员、接见外国使节以及举行内廷典礼和家宴的地方。
走进西暖阁,赵政气急败坏地信手抄起书架上的翡翠如意,扬手要摔。
李成英一个箭步冲过来,双手虚托在赵政胳膊下,可怜巴巴地哀求:“万岁爷,摔不得,摔不得!这可是睿亲王送给您的寿礼,如让睿亲王知道了……”
赵政眼底透着恨绝,胳膊又朝上扬了扬,到底还是忍住了。扬手把翡翠如意丢到李成英怀里,转身坐在椅上,龙眉凤目拧在一起,胸膛因气愤剧烈起伏着。他赵睿基竟如此大胆,朝堂之上公然以下犯上,拿不是当理说。明明是他将八十万军饷挪去了他辖下的步箭营,却说是被陆公明私扣不发。那陆公明也是个窝囊废,枉读圣贤书,被指着鼻子诬陷,竟然一声不吭。
李成英战战兢兢将翡翠如意放回书架上摆好,方松口气:“皇上,您别生气,没得气坏身子,反让他们得意。”
赵睿基和先皇洪德帝都是敬献皇后的儿子,洪德帝行二,赵睿基行三。因嫡长子早夭,洪德帝顺理成章得继大统,但赵睿基却认为洪德帝无论能力才智,均不如他,所以对此始终愤愤。谁想天意弄人,洪德帝早逝,新帝年幼,动荡的政治局势更助长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近几年随着权力的聚集,他更是变本加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明明知道赵睿基的所作所为,但时机不成熟,赵政只能忍,一忍再忍。
有时他甚至觉得,皇帝便是那个忍天下所不能忍之人。父皇将祖宗基业交给他,他便需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百姓。作为皇室子孙,他有着一份责任,可谁又知道他的苦处!
随手拿起桌上一本西川杂记,胡乱翻着。西川,离着自己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却仍日日让他寝食难安。这皇帝做得,没有一件顺心顺意的事儿!烦躁地把书丢在桌上。
一位娟秀宫女踏着碎步,一只手端着乌木雕花小茶盘,另一只手挑开门帘:“皇上,尝尝奴婢特制的蜜炼胡柚茶,清火润肺的。”说到‘胡柚’二字时,她特意加重了语气,给身边的李成英使了个眼色。
李成英赶忙接道:“这胡柚是西川刚刚进贡来的,翠奴琢磨了很久,才想出烹茶的法儿,皇上您看,西川现在也学乖了,您干嘛还为那些跳梁小丑生气,犯不上不是!”
西川是黎国西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民风彪悍,惯骑射,极为好战。
洪德帝时对其采取安抚政策,却不见成效,黎国北疆经常受其侵扰,搞得西北民不聊生。赵政登基后,拜岳慕山为大将军,两次对西川发兵,打得西川一时不得喘息,只得对黎国称臣。
黎国也因连年战事耗资巨大,已是强弩之末,虽明知西川为了获得喘息之机而暂时妥协,却无法将战事进一步推进,只得顺水推舟,命其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去年西川大汗病故,新汗脱伦佐一直对大黎态度晦暗不明,如今终又开始纳贡,表面来看确是件可喜之事。
翠奴见赵政眉头渐渐舒展,嘻嘻笑道:“皇上,您快尝尝,若还吃得,下次让西川那些长毛猴儿多贡些。”
翠奴比赵政长了两岁,是他做皇子时的贴身侍女,因跟着赵政时日久了,说话难免随便些。赵政也不以为意,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入口柔滑,微苦中透着甘醇,不禁展颜道:“很好,可以多贡些!”
少顷传膳,赵政心里烦闷,无甚胃口,将就着用了些,之后就偎在西暖阁榻上看书。
翠奴怕他存了食,见他心情不快,不敢上前打扰,便想着弄些消食健胃的茶点。
跟李成英一起出得坤和宫,翠奴低声问:“又是睿亲王惹恼皇上?”
李成英白她一眼,让翠奴立刻感到自己说了废话,无辜地嘟嘟嘴,自言自语道:“我还得弄些点心,皇上晚膳用得少,夜里恐要饿的。”说完,对廊前正在浇花的绿衫双髻宫女道:“莲心,去领些梅子,给我送小厨房来。”
李成英叹了口气,负手走到廊下,突然想起什么,定身回头对翠奴喊:“别忘了把静神香预备着!”
见翠奴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李成英才放心地缓步出去。今儿他不当值,左右没什么事儿,便溜达着往敬事房走。沿途碰到小太监不时对他行礼,让他心里也滋生出些许满足。
他虽是伺候人的奴才,却也掌管着上千宫人,多少琐碎事务要经他裁夺!比之宫外穷苦百姓,虽少了天伦之乐,却多了分安逸荣华,佛语有云“有舍方有得”,若论起来,他宁愿舍了子孙根根,也不愿到宫外挨饿受冻。
溜达到延喜宫外,突然,宫门吱呦一声打开,一个挽着双环垂鬓的绿衫宫女踮手踮脚地走出来,神色颇为慌张。
“宾荷?”李成英叫那宫女。
宫女被突然的语声吓到,“呀”地一声惊呼,手中一个小布包随之掉在地上。
“你慌什么!”
宾荷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布包,颤声道:“公公,我,我……”
李成英随口问:“这么晚了,你往哪去?”
宾荷眼光躲闪,想说什么,却似乎有所顾虑,欲言又止地将布包紧紧抓在手中。
李成英敏锐地觉查到她神色的异样,又见她死死攥着个布包,以为她偷了东西,收敛神色道:“宾荷,你入宫时日不短了,可不能犯糊涂。”
宾荷是第一批充实入宫的宫人,曾服侍过当今皇后,后因打碎了皇后的双喜琉璃瓶,被贬做了杂役。怡妃关如玉见她可怜,便将她收入延喜宫,至今已有三年。
宾荷眼圈一红,颤声道:“公公,我,我……”
李成英看她双颊赤红,目光闪烁,心里一震。谨慎地四下看看,把她拉到转角树后,沉声道:“莫非你把持不住,与人……?”
宾荷羞得跺脚,粉面绯红,急道:“哪里是我,我一个小宫女,怎会如此大胆!不要命了吗!”
李成英随口接道:“不是你?难道是旁人??”
宾荷冲口道:“你莫要听旁人乱说,娘娘怀的当然是龙种……”说完,突然警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抬手掩口,双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
“什么??你再说一遍!”李成英厉声追问。
宾荷见再瞒不住,压低声音道:“怡妃娘娘不知犯了什么糊涂,好容易有喜了,却瞒着所有人。今早落了红,我瞧着不妥,就去找薛太医,却惹得娘娘好一顿生气。”
李成英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忙问:“这是多久的事?”
宾荷道:“太医说两个多月。”
“你这是去哪?手里拿着什么?”
“是一件带血的帕子和碎银,娘娘让我交给西执库的闵姑姑。”
李成英寻思片刻:“你去吧,切记别再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宾荷茫然地点点头,抓紧布包,扭身疾步消失在夜色中。
怡妃有喜,不可能啊!前日他才翻过朱册,近三个月皇上虽然有去延喜宫,可只是在那坐坐,并没有临幸记录!难道是……李成英暗自担忧,现下大黎内忧外患,这会儿又搞出宫闱丑闻,如果被那些自命清高的大臣知道了,岂不又要直言妄议,借机挤兑赵政?!不行,得马上告诉皇上!让他有所准备才好。
清晨,细细下起雨来。纤细的雨滴稀稀落落敲打在坤和宫飞檐廊柱上,叮叮咚咚敲击出不是节奏的节奏。翠奴捧着食盒走在雨中,莲心手撑莲花伞脚步凌乱地紧跟其后。油伞不大,莲心生怕雨淋了食盒,自己几乎全部暴露在雨里,衣服湿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让她的行动看起来更为笨拙。待到宫门口,翠奴让莲心把伞放在门边儿,轻声道:“去换个衣裳,皇上不喜欢不齐整的。”莲心应了,转身跑进雨里,急急地去了。
翠奴打帘进屋,见桌案上堆着两打儿奏折,奏折旁边的蜡烛尚未吹熄,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皇上又是一夜没睡。将食盒放在书桌上,赵政的眉头皱了皱,搭住肩膀的衣服滑落下来,露出一侧肩膀。翠奴上前将他身上的外衫披好,赵政动了一下,缓缓抬起身“什么时辰了?”
翠奴的语气带着嗔怪:“皇上,您怎么敢又一夜不睡,若皇上再这么熬着,奴婢就要到太后那告状了!”
赵政双臂前伸打了个哈欠,轻笑道:“你倒敢数落起朕了。”
翠奴抿嘴一笑:“奴婢让御膳房煮了枣仁莲子粥,还炖了黄芪鸡,都是补元气的,您怎么也要多用点儿。”
李成英呈了九龙祥云袍进来,自昨夜他把宾荷说的事告诉赵政,心里便揪揪着无法安定。尤其是赵政当时波澜不惊的表情,更让他琢磨不透。如今听见赵政语气舒缓,扑腾一夜的心方感安生。
翠奴侍候赵政洗脸漱口,又把黄芪鸡和粥盛到细瓷小碗儿里,赵政分别吃了几口便自放下,李成英忙上前侍候他更衣,赵政摆摆手:“让翠奴给朕更衣,你去把皇后和怡妃都给朕叫来,马上。”
“是!”李成英将袍子交给翠奴,恭谨地倒退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