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宫分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是举行大典或外臣当值的地方，有四门与内廷相通。秀女们入宫时所经过的就是正南的坤乾门，东面是朝日门，正西叫朝圣门，正北还有玄生门，皇子居住的乾五所和东三所也在那里。
内廷以坤和宫、合安殿和永福宫为中心，两仪有恭勤殿、东六宫、西六宫等，后有御花园，是皇帝和后妃起居的地方。内廷以东有天寿宫、寿安宫、万华殿、乾西所等，是太后、太妃的居所。以西是南书房、上书房、造办处、东执库、西执库、御膳房、御书房、训练所、敬事房等。
敬事房是座独立的院落，隶属于内务府，专司遵奉谕旨办理宫内一切事务，是宫女太监们的最高衙门，敬事房总管为正四品，现由李成英任职。
秋尽冬至，近日更是零星飘起了雪粒子，李成英让各宫管事太监到广储司领了入冬所需的各种物事，直忙到申时方回。
太监小祥子端着个炭火盆，小跑着溜进敬事房小院儿，上了台阶，倒退着用屁股拱棉门帘。
“你这猴崽子，看把你懒的。”李成英从后面赶上，嘴上虽不客气，手上却没闲着，仍帮他挑起门帘。
小祥子把炭火盆放在地中心，从怀里掏出两个白薯，嬉皮笑脸地道：“干爹，儿子给你烤白薯吃，香着呢!”
宫中有品级的太监通常都会收徒弟或认干儿子。下值后，捧洗漱用具、拿扇等等的活计都由他们来做。
李成英的徒弟自然不少，可干儿子却只认了这一个，原本是瞧着小祥子机灵懂事，想好好调教调教，怎想到这小猴儿聪明归聪明，却还是个吃货，每天弯门盗洞找吃食，用李成英的话说，就是****都能歘两口。
小祥子挽起袖口，用铁钳子把白薯推入炭火中，过得一阵，又小心地翻个个儿，那认真的模样，好似面对着珍馐美味一般。
李成英笑问：“又从哪偷来的白薯？”
小祥子得意道：“儿子人缘极好，哪里用偷，是璃姑娘送的。”
李成英板起脸道：“你又去训练所啦？”
小祥子听出李成英语气不快，赶忙辩解道：“儿子把您留下的长夹袄给她送去，这一天天凉了，她又没带冬衣。”
“用着你多事！”李成英嘴上埋怨，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
在睿亲王府第一次见到墨璃，李成英便断定她绝非池中之物。选秀那天的意外，竟让赵政前所未有的生气，虽然墨璃入宫后赵政再未提起她，但却总在不经意间散步到与宫女训练所一墙之隔的西执库附近。
往年都是霜降那天才分发过冬物事，谁想今年冷得早，下雪那天赵政突然问宫女们换没换冬衣，李成英只得紧催广储司，累得造办处和广储司人仰马翻。
分冬衣时，李成英特意挑了件墨绿的长夹袄留给墨璃，结果训练所的管事姑姑病着，冬衣无人来领，他本想着忙过了这阵就让人给她们送去，没想到小祥子今天倒勤快。
自打墨璃进宫，便被丢在宫女训练所，既然皇帝和皇后都默契地对她不闻不问，他这个总管只得也把她晾在一边，总之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干爹，我瞧着璃姑娘无论品貌还是家世，都强着新入宫那几位，怎么就沦落成宫女了？！”
“掌嘴！！”李成英一声怒喝：“皇上的家事也是你这奴才妄议的？”
小祥子刚夹起白薯，被李成英突然一喝，吓得手一抖，白薯落在地上。他顾不得捡，扬手结结实实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李成英面上缓了缓，低声道：“训练所的那位咱们客气些没错，但也不能着了痕迹。那新封的湘昭媛是九门提督郭淮安的千金，将来封妃自不必说。杜才人年纪虽小，却是太后的侄女。那蓝才人虽说家世普通，但毕竟曾是世家望族，树大根深。只有月美人没有家族背景，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她那跋扈的个性，还是少惹为妙。”
小祥子认真地点点头，半晌方道：“还是干爹想得周全。”
“宫里是什么地方，不周全行吗！”李成英看看时辰：“皇上该用晚膳了，你别只顾着吃，把被窝给我暖上，这几天我腰疼得厉害。”
正如李成英所说，入宫后墨璃便被安置在宫女训练所，其实从程序上看，这并没有错，但送走两批宫女后她还留在这儿，便不太对劲儿了。
这几日训练所的安姑姑受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墨璃整日照料着她，甚至违反规矩跑出训练所去求湘昭媛，好容易得了些药给她灌下去，却仍不见起色。
安姑姑已近四十，洪武帝时曾服侍过贵妃姬无雁。赵政登基后，前朝大部分老姑姑都被放出了宫，并由朝廷抚恤安置。独独留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安姑姑一个。
留下她的理由是宫里不能没有老人儿，但实际上却把她凉在训练所里。
大黎规制，每五年充实一次宫人，训练所更多时候也就成了摆设儿，宫里多是拜高踩低之徒，对这可有可无的处所，自然无人客气。
墨璃用凉水把帕子浸了，叠了放在安姑姑额上，安姑姑哼了一声，悠悠醒转。
“姑姑，可好些吗？”
安姑姑压抑着咳了几声，缓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阿璃，我恐怕不成了。”
墨璃故作轻松道：“快别说那丧气话！姑姑吃了药，已没昨天热了！”
安姑姑艰难地扯出个笑容：“我与你相处虽时日不多，却知你的品行绝对是这大黎宫中寻不到的，这么多年，我只见过落井下石，还从未见过雪中送炭的。阿璃，姑姑恐怕你会吃亏啊，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墨璃忙抚她的背帮她顺气。
安姑姑说了半晌话，精神更加不济，墨璃帮她掖好被子，道：“姑姑，你快歇歇，我去煮些清粥，你多少吃些才好。”
又熬了一夜，天明时，安姑姑精神好了许多，竟能下床了。
墨璃心情大好，连忙煮了一碗白粥，又侍弄了两个小菜。
安姑姑却不急着吃，拉过墨璃，执拗得非要给她梳头。
墨璃拗不过，只得在铜镜前坐下。
安姑姑拿起一把破旧的牛角梳，动作虽慢，却梳得十分仔细。
“阿璃，你知道吗？姑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若是普通百姓，到了我这年纪，应该在准备嫁女儿了。”安姑姑神往的目光穿过铜镜，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
给墨璃挽了个蝶花髻，安姑姑满意地放下梳子，贪婪地看着墨璃娇艳的容颜。“我真想有机会给自己的女儿梳一次头，綄一个最美的发髻。”
墨璃眼中湿润，朦胧中，见安姑姑面上透出病态的潮红，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安姑姑果然不支，摇晃着萎顿到椅子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姑姑，你怎么了？姑姑……”
“莫要叫，宫女死在宫中是大忌，尸体会被丢弃到野狐落，知情不报的宫女也会受到惩罚。你现在快去禀报李成英，就说，就说……”安姑姑一句话没说完，已是后气不接。
“姑姑，你快别说了，好好歇歇，也许明天就好了！”墨璃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来。
来到黎宫，安姑姑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那些同时受训的姐妹虽然表面对她客客气气，但知道她始终没分处所，便都与她生分了，只有安姑姑始终如一地待她。
“好孩子，快……”话没说完，安姑姑的头已经缓缓垂下。
“姑姑，姑姑……”墨璃怀着最后的希望，缓缓把手指伸到安姑姑鼻下，跟着飞快地收回来，眼泪如绝提洪水，再也止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