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山鸣县境内一直阴雨连绵,直到三月初六才逐渐停下,细雨都有点舍不得走的意思,可再不走就要耽误懒农的春耕了。往日的外出踏青今年也断了,一些懒惰的子弟甚至连祖坟也不去祭拜清扫,还在屋子里做着黄粱美梦,妄想着祖宗能够保佑自己衣食不愁,而祖宗也不知道在哪儿。
屋外虽是细雨不断,可很多人内心都是欢喜愉悦的,冬天已经过了,不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吗?雨后出门看看满山遍野的新绿,虽不繁密,但木草的苏醒总会带来一些别样的感觉。再去倾听一番山川河流的鸣叫,总比家长里短好听许多,就是不想走远,低头看看脚下的嫩草素花也是极好的。
白天,北安山上经常有百兽吼叫的声音,再加上市井中的各种吆喝声,颇有一种互比高低的感觉。晚上,一些夜行的孤狼时常向县城方向嚎叫,可也听不见有人回应,却偏偏惊醒了大户人家的守夜之人,醒来便是朝着声音的方向眯眼,根本不想回应,可也有一些伴灯苦读的书生心中或许会感激一番,有点声音也不显得过于孤独,也不敢再奢求身边有书中楚楚可人、美妙身段的狐女陪伴。
雨停后,山鸣县来了很多外人,不准确的说是“乞丐”,准确的说是达官贵人也不为过,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乞丐想必出门肯定不是兽皮锦衣、车马随行这般,可他们却偏偏是。来干什么呢?人以类聚,他们肯定也是来找“乞丐”的。
三月十一,义乞帮帮主史进又一次大婚,南林郡十二县有头有脸的乞丐头子都来了。
巳时刚过不久,清晨的大雾终于逐渐退去,太阳也到了一定的高度,县城里很多无事可做的孩童也都成群结队出门,准备去自己的地盘巡视一番,说不定还能遇见一些开开眼的事。
东大街上,十几个小孩刚从巷道走出来,穿着也都是参差不齐、五花八门,最前方的穿一件崭新的黑大褂,扣子随便扣了几个,再后面两个则是半新的厚衫,看着布料也是不差,中间的六个衣服上大都是缝缝补补,但也算遮盖住了身体,而最后方的四个不知从哪儿找的破烂衣服,看着却是极不合身。
“三哥,恒老大今天又不出来了?”穿着半新厚衫的小孩向前方穿着崭新黑大褂的小孩问道。
“老大以后早上再也不会出来了,说是只能午时和天快黑的时候带我们去玩。”三哥回答道,他的心里有些激动和忐忑,以后游恒不在的时候他就是老大了,可老大不好当啊,打架总是第一个上,而且现在盛行单挑独斗,往往第一个上场的便是老大们。
后方的小孩闻言皆是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游恒不在,要考虑一下退出恒帮的事情了,能玩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没个带头的怎么能行。
大雾散去,艳阳当空,一伙人就这样各怀心思的四散走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大家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了东大街末端的几间烂屋旁边,他们还没有到达平常玩的地方,只是今日又遇见能开开眼的人。
“小孩,义乞帮的帮会重地在哪儿?”一男子向三哥打听史进家的方位,男子看着四十多岁的样子,脸圆眉宽,鼻梁有点塌陷,也有些肥胖,穿一身细布蓝衫,连布鞋看着都是黑亮发光,其后还跟着八九个人,皆是与男子穿着一致。
三哥心里有点纠结,从他说了游恒的消息后,他就知道自己要担起老大的担子了,虽说是给外人指路,可游恒每次都能给弟兄们捞点好处,哪怕是一块烙饼,不管了,他果断伸出了右手。
“这是?”男子假装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还敢问我们要东西?”还不待三哥回答,男子的同伙已是狠话放出,丝毫不给三哥面子。
三哥有点慌,这第一次当老大难道就遇到了铁钉子?可后面的弟兄们都看着呢,不好下台啊!“这是规矩。”三哥鼓起勇气说道。
“什么破规矩!臭小子别不识相,我走街串巷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男子的同伙根本不给三哥面子。
三哥慌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办,指路他肯定是不会的,颜面怎么说都要保住一些。男子的同伙看着更加气势逼人,眼睛一直瞪着三哥这边,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三哥最终选择了与男子对峙,反正对方也不敢出手。
“好了,不说也罢,我们往前走走再问吧。”男子不打算再问了,随即向前走去,只是走过三哥旁边时斜眼看了一下,三哥一个冷颤,倒不是害怕,只是男子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猝不及防。
烈日当头,三哥走在回家的路上,背影有些落寞,黑大褂看着也失去了光泽,没想到他第一天当老大就失败了,小弟们也都散了,说是游恒不来的话就要退帮。三哥有些不服气,他家也算是中户人家,吃穿不愁,他爹也是县里有名的铁匠,有着一身好力气,也练过几年武功,由于母亲太过疼爱他,不让他学习父亲的技术和武功,可这一次三哥却是打算回家就让父亲教他习武,以后定要挽回今天的面子。
“少爷,给点吧!”三哥拐进自家后院所在的巷道便看见了一个乞丐,看他走过来对方便麻溜起身,拿着破碗就冲了过来。可三哥根本不想理眼前的这个乞丐,有一天他看见对方竟然从酒楼里出来,右手还拿着一只烤鹅,他当场就傻了,算是开足了眼界。
老熟人也根本不打算放过三哥,在巷道里尾随着他,口中一直乞求着,三哥没了办法,“烤鹅那么贵,你比我家有钱,你就放过我吧。”三哥求饶。
乞丐呆了一下,脏兮兮的脸蛋上透出了一抹微红,但随即便恢复正常,他盯着三哥,眼神变得凶狠。可三哥已经不管对方,马上小跑往巷道里边走,快走到巷尾的时候,便不自主地转了个身,这是他每次到这里的习惯,他要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他要翻墙回家。
三哥没有马上行动,因为的确有人,几十步远的地方,乞丐还在站着,眼睛还看着他,眼中并没有刚才的凶狠,却是另一种眼神,这种眼神他一个时辰前才见过,以前也经常见,他恍然大悟,终于知晓了问路人的身份。
南大街上,今天比往日看着热闹了很多,一些小贩也纷纷赶了过来,听说来的人穿着都是极其显贵,看样子便知道很有钱。一直等到正午,小贩们失望了,南大街的摊主也失望了,没想到世间竟然有和乞丐一样扣的人,很多不知情的人也是在心里骂着,哪有这么扣的,喝粥都要先尝半碗再说,扯个布也是磨蹭之极,东挑西拣,最后便是一句“你的布不行”就走了,只留下了已经被擦脏的布匹。
知晓了,看着这些抠门的人不约而同走进一座府邸中,大家终于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群乞丐。义乞帮的老巢,也就是史进的家,坐落在南大街上,靠东向西,门前有两座雕像,左边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有一丈高,右手还拿着一根棍子,右边的是一个小孩,估摸着也有七八尺高,左手还拿着一只破碗。雕像间相差六丈多,向前再走几步便是十几层阶梯,光是这门前的气势已是让棺材里的游尘抬不起头。
台阶上便是两扇向外敞开的紫黑大门,高一丈多,左右分别还有一张画,画内人物繁多,一时也不知画的是什么,但从人物破烂的穿着上也能猜出大概的身份。再抬头便是门上的巨形匾额,其上写着“义气”二大字,着实醒目,稍微看仔细点便会看见一行小字,“同进退,共生死,史进。”
史进的院落估摸着也有三四个游府那么大,进门正前方十丈处便是义气堂,跟门前的匾额上一样,这个气也不是那个乞,虽只差一横,可字意却是天壤之分。义气堂左右分别是四间屋舍,说是招待乞丐用的,可最左边的却放着史进老祖宗的牌位。
再向里走可要小心迷路了,史进家可不是游府一般的方长形状,越往里走是愈加宽敞,先不说整齐排列、典雅大气的屋舍,光是走廊边侧五颜六色的灯笼便已让柳清和白展抬不起头,更不要说游文远,而这里便是史进家人的住所,能住完吗?当然能,史进今年四十有六,可妻妾已经有八个之多,最大的儿子都已经二十多了,最小的还在肚子里呢。
一般人走到这里已经觉得开了眼界,可这还不算什么,因为后院才是史进的真正杰作,亭台太过俗气,楼阁又太浪费,可后院都有,还有一个大坑,夏天的时候,史进便会找人往里面灌水,再放几条鱼进去便成了池塘,虽没有荷花绿叶,可也能跳下去戏鱼搓澡、避暑养生。
太阳开始偏西,人大约是到齐了,一些能请的基本都请了,义气堂内,一群“乞丐”正等着一个“乞丐”。往年史进不会把他们晾在这里的,可今年不一样,山鸣县变了,乞丐变多了,一些土财主相继倒下了,游府的游叔走了,天变了。
又等了不知多久,很多人都饿了,可史进还是不肯出场,大家都是要饭吃的,就不能先给点饭吃吗?
来了,史进终于出现了,义气堂门口,出现了一体型魁梧的男子,在日光的照射下,或许是对方脸太过光滑,一时竟看不清面貌。
“原来是这般模样。”刚刚还被唬住的新头头们算是看清了史进的长相,这不就是一胖子吗?肥头大耳,眼小眉淡,眼圈塌陷,面色淡黄,两腮的肥肉都已经快形成了新的耳垂,除了高一些之外根本没有别的。
主座上,宽阔之极的座椅已经被史进占得满满的,屁股两边的肥肉从椅子上向两侧钻出了许多,兴许是走的多了,他的额头竟然出现了几滴汗水,旁边的丫鬟连忙用毛巾擦拭掉,看着很是慌乱。
“兄弟们都来了,多谢!多谢!”史进的声音有点低沉。
“恭喜!恭喜!”大家都开始祝贺。
“何喜之有啊?我只不过是儿女太少,怕误了传宗接代的大事。”
“史帮主未来财源定会滚滚啊!”蓝衫男子说了一句。
“哦!这是何意啊?”
“游府……”男子话未至一半便已是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随即便不说了。
“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