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一场大雪将整个山鸣县城几乎完全隐匿在周围的山川中,如果不是偶尔从县城中钻出的炊烟,很难发觉县城的存在。每年的下雪时日往往会在十月末,但今年却是提前了十多日,县城里的一些居民都没有准备好过冬的粮食与用品,更不用说县城周围或者再远一些的地方,顿时一场瑞雪变成了灾难。
山鸣县城里,此时恰是正午时刻,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人,看着样子也是十分匆忙。往年雪停之时,家家户户都会出门清扫自家门前之雪,孩童也都会成群结队出门堆堆雪人,打打雪仗,偶尔有几个顽皮点的将雪球丢进一些居民家院之内,说不定刚好就砸中了谁。
大雪虽然来的不是时候,但对一些大户人家来说,还不构成一丝威胁。游府下的产业本就有米铺,冻死饿死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在游府之内,院墙内,一众家丁正清扫积雪,互相之间也嬉戏打闹,与墙外的凄冷倒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游雪练武一月,除了越来越黑的眼圈,其它方面倒是没有看出变化,想必也只有游雪本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因为被大师兄的几句话误导,年仅五岁的游雪,就弄了两个五斤的沙袋绑在小腿上,除了睡觉,从不卸下,终日想象着自己飞上屋顶之日,目前他仍旧上不去,可一个月的时间,他倒是觉得沙袋轻了很多。
尽管发觉自己身体越来越有活力,可每夜的睡眠时间的确不够,再加上时常折磨他的头疼,即使有补药每日进补,但还是消不了他的黑眼圈。一些家丁丫鬟发现自家少爷如此,也开始将消息外传,一时间大街上很多人都说游府霉运将至,可游府还能发生什么事?除了随时要入土的游叔,就只剩下还在苦苦坚持的大黄。
“游叔,您怎么又出来了?这屋外太冷了。”游文远站在宗祠门口,对着每日必来参拜宗祠的游叔问道。游文远身穿深褐色的棉袄,看着整个人都十分臃肿,为了御寒,连头上的冠帽也被他换成了狐狸皮毛做的棉帽,毕竟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看着游文远没有穿着以前颜色鲜艳醒目的锦袍,游叔心里也有点舒心,毕竟这游府马上就要全压在游文远一人身上,只有游文远长大一些,他才会放心离去,这个冬天他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扛过去,尽管他每日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又有每日不间歇的炭火在屋内烘烤,但谁知道这入土的日子还有多远。
游叔进到宗祠里上了几炷香,看着最上方的牌位又发了一会呆,转头就去旁边看看游雪。游雪自打开始练武,每日的午时睡得极其好,游叔落地无声的脚步也没有惊醒他,为游雪将蹬掉的被子重新盖上,又用颤抖的老手去试试炭火的温度还高不高,游叔这才放心离去。
游雪的屋子内,三个炭盆每日都不间断的供给,连游雪的被褥都是虎皮加工而成,游雪踹踹被子还是很正常的,毕竟有点热,感觉到自己的被子又回到了身上,游雪异于常人的敏锐感觉一下就将自己从睡梦中叫醒,只是练了一早上的武,这起床是不可能的,只能再装睡一会。
“游叔,这大雪不是好兆头,这可怎么办,我们游府虽然乐善好施,可父亲去世后,家产也没有多少了。”游文远如往日一样,遇到棘手问题就会请教游叔,他与游叔站在宗祠的门口,眼睛看着南方白皑皑的雪山。
“将米铺一半粮食拿出来施舍给受灾的各地方,其它按原价售卖,稍微大一些的酒楼都关门谢客,掌柜的和掌厨的银钱照给,别的都照常营业。”游叔想了一会,才给了游文远答案。
游文远听见游叔的话,满脸的惊讶,父亲游尘当日回归故土是购买了很多地产和酒楼,又加上一些老产业,全部都分布在山鸣县城以及县内的其它地方。游尘去世后,很多产业也开始逐渐易主,到如今游府也并没有多少能拿出手的。
“这样的话,明年我们府里一切支出都要缩减,估计还会倒闭几家店。”游文远想不通游叔的做法。
“成家易,守家难。我们如果不施舍这么多的东西出去,连乞丐都会到游府门口撒泼耍横。”游叔感慨道。
“不是有官府吗?我们还有些威望。”游文远想到柳清,又想到了父亲的学生们,那些朝中的高官,可想到自己和游府,才稍微明白游叔的话语。
“这地方还有一些帮派,对我们的产业也是虎视眈眈,再逢如此早雪,如果我们自己不捐出去一些,他们便会借一些为民请命的理由来取。”游叔想到了以前游尘在时的场景,那时候没有人敢来游府闹事,也没有人敢打游府产业的主意,只是游尘一去世,各种小人便接连冒出。
“其他三家呢?”游文远马上想到与自家齐名的几家。
“他们当然不会管谁死谁活,柳县令养着几十号衙役,谁敢闹事,白展更是武将,就连贾贵的背后势力都十分多,这种散财的时候,也只有我们柳家才会去参与,美名其曰就是乐善好施。”游叔越说越激动,他拿拐杖的手时不时抖动,拐杖最下方的地木板都被划了几道口子。
“现如今雪儿拜法相大师为师的消息还未传的太开,以后你让游六四处散播这个消息,这样我游府的产业才能不被更多的人打主意,只要雪儿练武有成,有了一些名头,到时候该是我们游府的就都会回来,到那时我游府绝不施舍一分一毫出去,更不会去关心这大雪下的场景。”游叔看上去满怀怨恨,他恨不得自己再年轻几岁,拿起宝刀去砍了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父亲曾经对我说,他在朝时觉得应该体恤民间疾苦,当他回归山鸣之地时才发现这民间他也根本不认识,不会有人去管你昨天多么威风,只会看你今天是不是也是如往日一样。为了让你以后能够无忧无虑,他便置办各种产业,根本就没有想过这民间何人疾苦。他去世之日还对我说自己感到惭愧,没有能够实现当初为官的梦想,可是你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先要为己才能为人。”
“游叔,什么是为己才能为人?”游文远认真听着游叔的话语,自从掌家后,他也知道世间凶险,并不是书中所书的一般。
“我知道你自幼饱读圣贤之书,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心怀天下,可是你不知道这人若不自私自私,根本就无法活在这世间。我们游府这几年施舍捐赠而出的东西不知道多少,感恩我们的也大有人在,就像法相大师一般,可这终究是少数人,很多人觉得我们施舍是理所当然,好像这钱粮本来就是他们的一样。”
“不将我们拉到跟他们一个水平,或者拉到他们下边一些,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你父亲当时也发觉一些迹象,便想广开学堂去开化民众,可阻拦之人比比皆是,最终只能含愧而去。”
游叔的话语使游文远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看着游府的院落,他这才知道父亲所做之事皆为自己,想到旁边的儿子,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给游雪一个庇护之地,他害怕游雪还未成年,这游府都要没了,这时,他觉得自己更要努力经营游府,学着走向这混乱的人间。
游雪躺在屋子里,将屋外父亲与爷爷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往日书中的一幕幕出现在自己脑海中,他有点疑惑。他不知道游府现在的处境如何,他也不清楚大雪下的人间场景,只是觉得好像只有自己练功更刻苦一些,才能去参与大人们的事。想到这里,他便起床去给屋外的沙袋多装几斤沙石,这一次不是只为早日登上屋顶,也有一些其它的想法。
法相最近十分忙碌,本来打算一个月去看一次徒弟,如今也只能放弃,便让明觉代自己过去看看,还带了几本武学之类的书籍,想让游雪自己学习一下,明觉一听要去小师弟家,出了寺门便几脚将后面追问他去何地的明悟踹开,脚步匆匆的往游府赶去,说不定自己还能赶上午饭。
“这该死的大雪!”明觉站在游府的门口,看见游府上空已经没有了炊烟,想必已是吃过午饭,只能埋怨大雪覆路,他走的太难太慢了。
走进游府,看着院内积雪已清,都堆成了山丘一般,明觉顿时心情大好,终于看不见这碍眼的雪了,鼓足了嗓子,他便喊起了游六。
“游六,我来了,我来看看小师弟。”
屋内,游六正坐在游文远的旁边,与其一起查看各种账目,听到这熟悉的喊叫声,他被吓了一跳,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只来师父吗?游文远让游六好好招待,不要怠慢,游六也只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去去看看。
“哈哈……一月不见,我甚是想念游六兄弟啊!”明觉看见游六就想起自己一月不见的各种美味,甚是想念。没有游六的棉袍裹身,明觉只是简单的粗厚布衣,全身都是紧绷绷的样子,露出在外的手耳鼻脸已是通红。
本想出门敷衍几句的游六看见明觉的穿着便不忍心了,只能再去叫吴大再弄点吃喝,顺带再拿些棉厚衣物。明觉并没有马上就去休息等待吃喝,这次来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吃东西的时候他会觉得心中有愧,与游六说了几句他便直奔游府宗祠内,上了几炷香,再念了一会经文,这才去后院找游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