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泽这一觉睡得很沉。
上辈子他只要闭上眼就是流离失所,被人唾弃折辱的童年。而这辈子,他一边要忍让秦穆轩对他无尽的刁难,另一边偶尔能安心休息,耳边又会响起永远散不去的、楚昭那声微冷的轻叹。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的睡过觉了。
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不用想,身体安眠,魂魄沉淀。
“你说,可不可笑啊……”
一道曾在无数个夜晚令他几近崩溃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一下子将他从沉睡中惊醒。只不过他的身体似乎并没跟着意识醒来。他茫然地听着那熟悉可怖的声线用他完全不熟悉的语气在他耳畔……发牢骚。
“……秦穆轩那小子是得有多八面玲珑,瞒得秦宗主把他当个宝贝,宠得无法无天。”
之前因为昏迷听不真切而显得诡谲森然的声音在此时听来竟带着些小家子气的愤愤不平。
阎泽有些诧异。
尽管状态并不是很好,但起码他现在还活着,楚昭居然真的把他从无极宗带走了。
她救了他。
他身上危及性命的重伤都被治了个七七八八,这就是清心宗的治愈术,倒也难怪上一世魔道动了心思,早早把楚昭安插进清心宗来。
阎泽细细回想了一下之前宴会上楚昭说的话。他记得她说,她要招他进清心宗内门。
这并不合理,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他这个不相干的罪人,到她给他治疗,未来还极有可能把他放在身边,让他成为一个可能揭穿她身份阻止她行动的最大隐患。
她究竟为什么要救他。
这些疑问让他的心绪烦乱,他索性不再想这个目前来看无解的问题。
上一世他是个寻常散修,因为机缘巧合才勉强得以达到那般成就,对各个正派宗门的了解也只停留在相当浅薄的层面,修炼走的也是散路子。这一世他本想着进了风头正盛的无极宗学些正经本事,却被忽视被折磨被陷害差点又死了一次,最终被楚昭弄进了清心宗。
很好。
正道也好魔道也罢,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还有你!”楚昭恨恨地点了点阎泽的额头。
那是一个很亲昵的动作,起码对阎泽来说是这样的。
阎泽忽的被楚昭这么一点,思绪从仇恨的深渊中拉出来,有些懵然地被迫听着楚昭碎碎念。
她手上没有用力,在阎泽感觉就像是楚昭在给他理顺碎发,轻轻地一触即离,有点痒。
“秦宗主溺爱他那个混蛋二儿子,你也溺爱吗?多大的人了啊,被欺压成这样了还闷声不吭。兄长对弟弟的疼爱可不是你这种的,杂役对主子的迁就更不是!”楚昭的语气很轻,与其说是在责怪他,更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阎泽左手的指尖轻微动了动,但听到她说的后半句,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了。
楚昭说的没错,他之所以一再容忍秦穆轩的行为,一是下意识把他当成了一个娇生惯养的弟弟,二是自己还有求于秦宗主,希望能进入内门。
可他呢,他一再退让,最后得到了什么?尊重、信任、亲情友情?什么都没有。等着他的只有无休止的折磨以及身败名裂、丹田被毁。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醒来,更不难想到自己如果有幸醒来之后会是什么样的状态。丹田被毁,就算他能醒过来,只怕也是一个废人。他甚至可以预感到楚昭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会以观赏他的痛苦为乐趣。
楚昭显然不知道阎泽的意识已经醒过来并在她短短抱怨了几句的功夫进行了一系列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
她在阎泽躺在那不省人事的第一个月出于成为新任监护人的责任感,好吧其实是她自认为自己的看护生活实在无趣。
总之她详细地了解并推断出了阎泽这些年在无极宗的真实处境。
毫不意外,这是个可恨又该死的、单纯善良的滥好人,不管受到怎样的折磨刁难都一再忍让,最后把自己折腾到这种地步。
如果那天她没有出手,恐怕此刻他已经躺在乱葬岗慢慢腐烂了。
“当滥好人差点把自己作死了吧。该!”
阎泽:……
楚昭发狠地一下下捣着手里的药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床上躺着的阎泽。
某些似乎不太美好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喂……我说……”她有些迟疑,“我寻思你一天天被欺负也不吭声……指不定是有点什么特殊的爱好。”
阎泽:……?????
“哈哈怎么会呢开个玩笑。”
阎泽:……等他醒了的,定要她身败名裂。
楚昭的药配完了,在阎泽旁边怼滥好人也怼够了,转身坐在地面已经摆好的软垫上,靠着阎泽床榻边儿,悠悠地喝了口茶,拿起了一个话本,继续自己漫长悠哉的陪护生活。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可床上躺着的那人还是迟迟不醒。
要不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笃定了这人不可能再有性命之虞,她可能真的要开始担心他了。
她楚昭堂堂一个魔道余孽,担心别人?休想!日后说出去她可丢不起这个脸。
心里这么别别扭扭地想着,楚昭还是转头抬手给阎泽掖了掖被子。
唔,看庭院里的树叶都掉光了,她又是砸钱又是砸灵力还动用禁术好不容易掳回来的人,可不能冻着。先前她修复好他的躯壳魂魄后转头撺掇她楚意姑姑贿赂其他各宗封口,给这人忘在后山禁地才大半天就躺了一个多月醒不过来,万一冻坏了可还了得。
“小昭儿!姨母来看你……”
楚意一进门就看见她家小外甥女一脸闲适地靠着她花重金招进来的内门弟子的床边儿边看话本边嗑瓜子,后面那句“我们小昭儿照顾未来徒弟是不是累坏了”的关切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愣是没说出来。
何止是没累坏啊,楚昭以“痛心我内门首位弟子遭遇需日日夜夜照顾”为理由把清心宗大小事务丢给其他两位早就退隐多年的长老后,不用四处奔波,更不用劳心劳神,近日偶尔起身活动,感觉腰上似乎都多了圈肉。
“姨母来啦!”楚昭听见楚意那不似四十多岁女人舒朗的说话声,也不自觉笑弯了眼。
楚昭一直很喜欢也很羡慕楚意那无论外人说什么只做自己的性子。她是魔道余孽,占了圣女的位子便尽心尽力地做圣女该做好的事。她平日里顾忌的有太多,压着自己的性子,言行举止都要深思熟虑,活得不像自己。
楚意却不一样。
楚意是她“母亲”的双生姐姐。修习治愈术不像妹妹那么有天分也没有兴趣,对圣女那长久以来看似光鲜实则不被人看得起的地位感到无奈。早早便离了清心宗入世云游,闯荡江湖,每云游几年才会偶尔回来看看,反倒过的恣意快活。
楚意欣赏楚昭不甘于做一个普通花瓶儿的志向,回宗门这几番相处下来,两人兴趣相投,关系好地反倒更像一对儿姐妹。楚昭这一身武功就是由她指点的。
但其实楚昭学武,尤其是看重轻功的原因却没有楚意想象中那么隐忍复杂。一是好动的天性使然,二是担心万一自己有朝一日被人发现魔道余孽的身份,就算打不过也能抵挡一阵后有能力逃跑。
看到楚昭这幅懒塌塌的样子,楚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宠溺地揉了揉楚昭的脑袋。
整个清心宗知道楚昭性子活泼爱偷懒的只有她跟平时教养楚昭的邱慈长老。二人虽然一个不羁一个严厉,但都是纵着孩子的护短性子,在外面楚昭举止得当就够了,在家里能不苛责就不苛责。
将小昭儿带回来的那天,他们都知道这孩子流落在外都遭过什么样的罪,经过那样的童年还能保持这样的善良心性已是难得,她跟邱慈长老心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惩罚呢。
“一逮着机会就偷懒!你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位长老愁苦成什么样子。亏我之前还以为你劳心劳力给未来徒弟治伤担心你,你可倒好,在这度假呢。”
楚昭嘿嘿笑了一下:“我确实是为了救我清心宗未来弟子费了不少心力,这才休息了一会儿就被姨母抓包了。”
“呸,”楚意哭笑不得地看了眼那一摞摞堆得散乱的话本子,用一根指头抵开了楚昭凑近的脑袋:“睁眼说瞎话,你这阅读量,怎么也闲上一个月了吧。停,别狡辩,我不信。”
楚昭“嘁”了一声,小小声嘟囔:“每次都骗不过你和阿嬷。”
“行了,不跟你闲扯,休息够了赶紧把事务都揽回来。”楚意敛了敛笑,正色道:“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外门的事。你知道,原本咱们清心宗是个小宗门,唯一拿的出手的就只有独门的治愈术,发挥不了什么大作用,之前也处于边缘地带不被看重。但自你显示出在修炼上的天分,尤其是前不久秋云宴上的一番举措传开后,慕名前来求学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身后有些背景,带着礼来的,二位长老正发愁呢。”
楚昭:“……!”
楚昭原本心不在焉四处飘忽的眼睛亮了。
“带着礼来”这四个字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放大循环。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嗯?有背景?什么背景?商贾人家,还是说官宦子弟?”
楚意点头:“都有。北城孟家的千金、南城郑家的小姐、齐家的公子,还有……”
“还有?”
“……还有,两位长老问你怎么安排这些人。”
“当然是收着啊!”楚昭一下子坐直,兴奋地搓搓手“人家看得起我们宗门,前来诚心求学,我们将人家拒之门外定然是不好的。你和二位长老把关,有资质的,就把他们招进外门安置在山脚,房舍扩建资源分配的钱就从那些公子小姐送的礼里面出。咱们宗门藉藉无名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置办经营了。”楚昭兴奋地拉起楚意的手,开始畅想有钱了之后的美好未来,“姨母!想到咱们清心宗将在我的带领下逐渐壮大走向辉煌,你激不激动!”
楚意:……
是错觉吗?她怎么似乎觉得自家外甥女对那些人送的礼更感兴趣呢。
“行,小昭儿那我先下山了。你若是恢复的差不多了就下山帮忙,别等着你阿嬷出关了看到你懒懒散散混吃等死的样子又罚你抄心法!”
“姨母。”
楚意一脚刚迈出殿门,准备动身去着手安排外门事宜,闻言头也没回,自然也没看到楚昭的表情:“怎么了?”
楚昭若有所思,声音也很轻:“你说,阿嬷这等修为,闭关突破大概需要多久啊。”
“有个两三年应该差不多了吧,”楚意回头,“怎么?心虚了害怕了?”
楚昭扬起脸笑道:“怎么会,我只是,两年不见阿嬷,有些想她了。只是姨母,这些日子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外门的事还要麻烦你和二位长老多费心了。”
“得,小昭儿你可别见外了。外门有我们镇着,你放心。等闲下来的,咱俩好好叙叙旧。回见!”
送走楚意后,楚昭回了房间。
床榻上的少年,或者说青年没有任何要苏醒过来的迹象。她探过他的骨,也在当时看见过他的眼神,这些东西都骗不了人。
少年模样只是表象,他的年龄绝不止表面看上去的十七八岁,只不过因为长久的疲惫与饥饿才成了这副瘦削的样子。
她搬过一方窄凳坐下,垂首看着他紧阖的双眼。
他是她兢兢业业当圣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完完全全由着自己私心,不计后果带回来的。那是不是可以说,他是她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清心宗圣女的呢。
很多事情从这个转折开始,偏离了它原本该有的方向。
真正的圣女不会在秋云宴席贸然出头。
历代只有圣女和几位长老的清心宗也不该招收什么内门弟子,更不该名声大噪,引得多少人前来求学。
楚意欣赏她壮大清心宗的想法,几位长老对少年的身份也没有顾忌,支持她。她能够得到这些,是因为她占了清心宗圣女后人的身份,是因为她是圣女。
可她越界了。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楚昭轻轻将手覆上他的额头,好像这样就能抚平他眉间的痛苦。
她自身,是不是或多或少,也被圣女这个身份影响着呢。
将自己的所有都寄托在一个不知何时能够醒来的、或许醒过来之后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的身上,在众多可以走的路中选了最艰难的那一条。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软弱,眼中除利益外看到的更多,不再像个魔道中人了呢。
明明不该这样的,明明不能这样的。
可她不后悔。
她做出了选择,便不会回头。
只是——
楚昭放在青年额间的手轻颤,猛地一下子收回,攥拳紧紧压在双膝上。
她把头低的很低很低,像是怕被他看到、听到一般,有些忧心地,又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祈求一样小小声说。
“求你,快点醒来……”
你可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