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下车牵马叩门,三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有人吗?”
手指扣上了厚重的门扉,一直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周烨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就注意到楚昭给自己松绑的手指冰凉,完全不像是她所表现出来的康健模样。
堂姐总是爱逞强。
再这样下去,万一又病倒了,心疼的还不是我们……
周烨小声地在心里不满地嘟囔,又叩了三下门。
少年人充满朝气和喜悦的声音响起:“有人……唔!!!”
……充满朝气和喜悦的声音只响了一半就被楚昭死死捂住。
她只恨自己没多带些迷药,怎么不捂晕这个心思单纯的小白花!
荒郊野岭、人迹罕至、诡异出现的房屋,这么多要素,这里不是山匪的住所,就是个鬼屋啊!
不顾周烨的挣扎,她一步步后退,准备把人给拖回车上继续赶路。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警惕打量着楚昭和周烨,是一个撑伞提着灯笼的老婆婆。
“婆婆好!我和堂姐赶路至此,碰上了大雨无处可归,能否叨扰婆婆收留我们两个一夜?”
周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能挣脱开了楚昭的钳制,抢在楚昭开口告辞之前和老人打招呼,一双虎牙露在外边,笑得极其真诚可爱。
老人细细打量二人,一位姑娘和一个孩子,看着白白净净不像是坏人,于是松了口气,后退几步将门开得大了一些:“进来吧。”
“谢谢婆婆!”周烨一边笑着道谢,栓了马车后轻轻碰了碰脸色不怎么好的楚昭,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一向善谈的堂姐变得如此安静。
楚昭沉默良久,向老妇人行了个大礼:“……谢谢您。”
“没事,只不过我家长久不来客人,客房都落了灰,天这么晚了也没法给你俩现收拾。只有西厢房还能干净些,委屈你俩歇在那边吧。”
“不委屈不委屈,太谢谢您了!”
老人将两人引向西厢房:“这就是了,进去第一间跟第二间,你俩一人一个便好。”她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又深深看了楚昭跟周烨两人一眼,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叮嘱道:“记住,你们俩一人一间,这多得是山间猛兽孤魂野鬼,你二人后半夜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周烨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依言点头,心想着这荒郊野岭的确实不安全,于是再次和老人道了晚安。
楚昭停留在门前,形容严肃地看了周烨许久,最终只说了句“好好休息注意安全”看着周烨进门后,便也推门进入。
她环视屋内,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终于松了一口气,靠着门缓缓坐下,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
从刚刚进门为止到现在,出现在她眼里的只有一盏漂浮在半空的灯笼和油纸伞,她根本看不到她那个便宜弟弟说的什么和蔼体贴的婆婆!
周烨看得见,而且听声音这老婆婆似乎也没有害人的意图,她担心说出口点破反而会触犯禁忌,也不敢出声提醒他。
这天上地下,能让楚昭怕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
众叛亲离、爱人归西、阎泽发现她藏在偏殿的那几间秘密基地,邱慈长老关她禁闭,但这些碰见了鬼就要统统往后放。
她虽说不记得自己先前的经历,只依稀记得自己是魔道之主最不受宠的小女儿,每日遭受折磨打骂,最后在什么人的帮助下逃出了那个地方。再就是流离在各个肮脏的街巷,差点被厉鬼夺舍,被正道的长辈们救下,当成清心宗圣女带回去抚养。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那些厉鬼的狰狞可怖,他们撕扯自己的灵魂的痛苦,妄图分而食之时自己的无助与恐惧。
所以楚昭最怕鬼。
看不见摸不着的,寄托于各种各样的情绪之中的,差点要了她性命的,鬼。
再后来,凡是和鬼有关的委托,清心宗一律不接。就连斩妖除魔的悬赏令,也是从近两年才开始逐渐接手的。
缓和了一下情绪,楚昭起身,开始哆哆嗦嗦查看起这个屋子来。
虽说那位她看不见的老婆婆对她与周烨没什么恶意,但她的提醒不得不让楚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若如老婆婆所说,这栋凭空出现的宅院一定不只有她这么一位鬼,而且其他的鬼,楚昭更倾向于把他们归划于恶的一方。毕竟方才老婆婆引她跟周烨进院子的时候,她多留意了一下门扉里侧。虽然已经干涸许久。但那上边的无疑是斑斑血迹。此外,还有疑似用手指抠挖出的痕迹。
是什么关住了院门,又或者有什么东西让曾经的客人未能活着打开那扇院门。
楚昭不敢想。
西厢房,按常理住的是这户人家的女眷。房间内的一些摆设虽然有些陈旧,但都是一直有被人精心打扫的,没有蒙尘。
梳妆台上的匣子里摆着钗镯流苏,不多,但贵在精美,这些饰品的样式在当时也都是最时兴的玩意儿。可见房间的主人应该是府上千金,被长辈捧在心尖上宠着。楚昭没敢碰,冲着那箱首饰慎重地拜了拜后轻轻合上。
她转头看向屋内斑驳的衣柜,衣柜中等大小,是紫檀木的,样式厚重古朴。
柜子有门,有门便有着门后空间。柜门关着,里边便是未知的恐惧。
楚昭站在衣柜旁,犹豫许久,抖着手拉开了柜门。
没有很多华丽好看的衣裙,也没有贴满了内壁的符咒,更没有样貌狰狞的女鬼。
空旷的柜子底部,叠好了一件衣服,方方正正,可见主人对它的珍重。
那是,一件大红色的嫁衣。
楚昭本以为自己看到柜子里的东西会吓得昏过去,事实上她并没有。
对她来说,已知的东西比起未知的恐惧不知道要好上几百倍。柜子底部只是被主人万分珍惜地摆上了一件华美的嫁衣,仅此而已。
她也慎重地拜了一下,满怀尊重的关上了柜门。
没有符,没有鬼。
确认这的确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放松了一半警惕的楚昭忽然感到有一丝疲惫。
自上一次濒死被救回来之后,她的体质确实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不过几个时辰的车程都能让她疲惫,连周烨都比不过,作为一宗之主着实有些丢人了。
这样想着,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进入了睡眠。
朦胧之中,楚昭在梦中看到梳妆台前好像坐了一个人。
屋子里的摆设也新了不少。
那女子哼着不成调的歌,对着铜镜反复确认着自己的装扮,葱削的五指在梳妆匣里挑挑捡捡,动作有些随性,楚昭却莫名看出她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大事的重视。
她今天要出嫁啦。
要嫁给一个和她并不是很门当户对的人。
她还记得那人来登门说媒那天,紧张地说错了好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地,还被媒官瞪了一眼。
抬头发现她在偷偷看他,瞬间红了脸。
长辈有些不满意,但她还是答应了,这是她准备相携一生的人,当然要原谅他这点小瑕疵啦。
后来呢?
女人转头,深深看了楚昭一眼。
楚昭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她就这样,挑挑捡捡,始终也选不到哪根称心的朱钗。
不知不觉,过了吉时,也没等到来迎亲的新郎官。
内心的不安感逐渐放大,她不相信是他临阵脱逃,屏退了来安抚情绪的下人,转而安心挑选朱钗。
后来呢?
女人从梳妆台前站起身,走到楚昭床前,楚昭发现女人穿着那件珍重地被叠放在紫檀木衣柜中的嫁衣。
她轻轻俯下身,笑的温婉,可楚昭却从女人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看到了难言的哀愁。
后来呢?
楚昭焦急地问。
他来接你了吗?
女人没有说话,她冲楚昭笑着,冰凉的额头抵上楚昭的,两人四目相对。楚昭一晃神,发现自己正坐在梳妆台前,身上穿着那件大红色的嫁衣。
她抬头看向窗外,夜已经深了,窗外下着大雨。
她敛眸,他恐怕不会来了。
想要娶她的人,有权有势的,数不胜数,此刻都盯着他。
她起身,正准备放下原本支起的窗,忽然刮起了一阵风,吹灭了桌上的烛台。
她有些慌乱,在黑暗中摸索,发觉身后出现一道熟悉的气息。
她停下,直起身子,茫然无措地转身,轻轻唤着那个名字。
那人轻轻牵起她的手,极尽温柔。
他说,对不起,说好的时间,我却来迟了,你怨我吗。
她在黑暗中摇头,我怎会怨你。
她抬手,轻轻覆上爱人的脸。
剑眉,长睫,温文尔雅,比寻常姑娘还要好看。眼角有一颗泪痣,笑起来平日里的正经气一扫而光,带着些撩人的艳。
抚摸着爱人脸颊的手指轻颤,阿泽,我想好好看看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不敢被某种存在知道的哀求,生怕惊走了眼前的人。
不行,你会害怕。
想要去点灯的手被拉住,微凉的手揽住了她的后颈,他低头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拭去了她眼角的泪。
他说,别哭。
她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试图看清眼前的爱人,泪水氤氲,不断从眼眶滚落阻碍着她的视线。
雨声愈来愈大,盖住了她轻声的哽咽和走廊传来的诡异声响。
那人却放开了她。
快点,时间太久了,你该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微凉的手抚在她眼睫,意识逐渐模糊。
电闪雷鸣,红衣滴血,脸色苍白的他狠狠将她向后推去。
她奋力向他追去,周遭的景物飞快褪去,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昏迷之前,她听到声音微颤。唇角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泪从眼角滑落,那是他在叹息。
我真的,好想娶你啊。
……
……
……
再度惊醒,楚昭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