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是家全人全,这个年过得还算热闹。可是我却感觉出一些隐隐的不和谐音调来。其实,这种不和谐音调是很正常的。试想,我们兄弟四人,都成了家,大人娃娃共十八口人,这已经是很大的家口了。不要说是做其他事情,就是每天的吃饭、做饭都显得没有章法。这顿饭做什么?由谁来做?都成了问题。母亲只好叫上小妹妹欢欢来做。做饭的水得从山下的沟里去挑。一家人加上牲畜、羊只吃用的水,每天也得五六担。这水当然是由我来挑。更重要的是磨面。我们这里没有磨面机,得拉到山下的将台堡街道去磨。拉粮食磨面倒是不需要父母亲出面,但是磨面的粮食要事先收拾簸筛干净,这个活儿自然就落到母亲一个人头上了。一次两次没有什么,可是一次又一次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有时候大嫂或者二嫂会帮一下,可是你到她不到的,总会引发一些不愉快情绪。好不容易饭做好了,满满的一大锅,有人嫌甜了,有人嫌淡了,有人嫌辣了,有人嫌咸了。有时候会一下子舀光,有些孩子吃不够,嚷嚷着还要吃;有时候饭不可口时却吃不完,剩下大半锅,父母亲只好下顿热了再吃。一天两天,十天八天当然可以,可是一个冬天几个月都是这样,那就不好了。做衣服买东西也得考虑周到,得平均分配。不然便会生发一些误会。更重要的,家用开资由谁来出钱,父母亲自然没有力程。
面对这种情况,我总是竭力周旋,让秀秀多帮母亲干活,家中一切开支都由我来支付。按照一些人的说法,说是我种植了全家人的承包土地,家中一切开资理应由我承担。其实不然,土地自然是由我耕种,收获的物产也由我支配,可是二哥和三哥结婚时的彩礼和一切花费的欠账,都是由我劳作还清的。再说了,操作经营土地得投入大量化肥和农药,还有人力和机械。
家中的一切我来担待,不是说完全应该由我承担,而是我想得很客观:如果连一家亲人的事情都办不好,在亲情之间患得患失、斤斤计较,那还能帮助别人、造福社会?
按说,这个冬天,秀秀是新娘子,她应该坐享其成。可是她不能眼看着父母亲在寒冬劳累忙碌,就在我的要求下,做起家中主妇来。当她劳累一天,晚上向我发牢骚时,我就“枕畔教妻”,给她讲《弟子规》里的“孝悌”和“仁爱”“宽容”之道: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言语忍,忿自泯;
……
唯德学,唯才艺;不如人,当自励;
……
能亲仁,无限好;德日进,过日少;
不亲仁,无限害;小人进,百事坏。
秀秀虽然不识字,可她听得认真,悟得真切。在后来的家务活计和妯娌之间的团结方面,做得很好。
正月十五点了明心灯之后,第二天,正月十六,父亲和母亲把我们叫到一起,说是有事商量。看到他神情庄重的样子,我就觉察到了,他想做什么。其实,他要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因为这些天母亲一直念叨着分家的事。树大也有分枝。这样大的家口,别人早就分家了,我们一直延续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不容易的。
我们兄弟四人都到齐了,父亲就让我给地下的八仙桌前奠了酒,然后再给炕桌上放的杯子里倒了酒,他端起酒杯说:“正月十五一过,大家就开始忙碌了。趁今日个你们都在,我想把一件事情办了。”他看了看我们兄弟四个人,又说:“还是把你们的媳妇都叫来吧。如今是男女平等,让她们也参与一下意见。”
父亲的这番话虽然没有说明要做什么,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要分家了。不过,我们四兄弟谁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母亲见场面有些冷静,就说:“我去叫她们吧?”
她刚要下炕,就被父亲喝住了:“你定定坐着,让他们自己去叫。”又对我说:“晨儿你去叫吧。把你媳妇也叫上。对了,还有媛媛、欢欢,也叫上。”
父亲的命令我不敢违抗,就出门去叫三位嫂子、秀秀和两个妹妹。我叫她们,自然是和颜悦色的,并且调侃说:“父亲今天高兴,要给大家亮宝。你们都去看看吧?”
大家将信将疑,就都带着孩子来到了上房。
父亲看着大家都到齐了,就说:“能喝酒的都喝一杯酒吧。喝了酒我有话说。”他说着首先一仰脖子喝了酒。然后也不管在场的人喝了没有,就擦擦嘴说:“今日叫你们来的意思,是想给你们把家分了。我和你妈都年龄大了,我也是体弱多病,有今天没明天的,分开了你们各过各的日子。我和你妈也就再不操心了。”
听了父亲的话,三个哥哥都在低头抽烟,没有说话。三个嫂子也显得有些诧异,看着各自的丈夫,眼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
母亲接着说:“其实分家也是很正常的事。兄弟妯娌再好,也没有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牙和舌头再好,也有碰撞的时候。好合好散,分开了也好操心自己的日子。”
父亲又接着说:“分开了也不是就把亲情分散了,你们兄弟之间,有个大凡小事,也可以相互帮助照应。”又说:“其实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可分,就是那些承包土地,谁的原归谁有。家中的几间房子,谁原先住宿原归谁。几只羊吧?过事杀了五只,还剩下三只,就分给老大老二老三,那头半大猪就留给老四。还有一些粮食嘛,按四等分分给你们吧?”
大哥发话了,他吸了一口烟,说:“其实也没有啥分头,我们已经外出多年了,土地分给我们,我们也没办法耕种,就留给家里吧?”他说着看了一眼大嫂,又说:“要是我们到了紧困处,在家里拿点粮食、洋芋什么的,我想四弟和弟妹也不会不给的。”
大嫂接着说:“就是,土地留在老人跟前,我们每次回来,吃用起来也气长、方便。
二嫂却说:“庄稼也不好务哩。那么多的地,晨儿两口子能务过来吗?爹妈都老了,还有病。我看还是分了吧?”
二哥瞪了一眼二嫂,说:“分了谁耕种?我可顾不上。”二嫂说:“你不耕种了我耕种。”
三哥说:“要分就分彻底,然然呼呼地反而不好,弄得兄弟们心心事事的。”气氛有些紧张,接下来就没有人再说话了。父亲就征求我的意见:“老四还没有说话哩。你也说说吧?”
此时的我,心里百感交集。不分吧?家口太大,存在的家务事情也多。分开吧?自己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我们兄弟四人,从来没有红过脸,大哥帅气开朗,二哥沉稳厚道,三哥精明活跃,三个嫂嫂也都受到各自丈夫的影响,性格也偏向他们。我从小到大,没有少受三个哥哥的关爱。大哥常常带我到山下和邻村去看社火和电影,有时候人挤,看不着,大哥就把我放在他的脖子上,让我骑着他的脖子看。二哥呢?虽然指定给大伯当儿子,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疏远我。在带我出外打工的日子里,他和二嫂总是时时留意我的安危。在内蒙和灵河,那两次“桃色”事件,要不是二哥及早发觉,适时巧妙地扼制,说不定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哩。最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有了心爱的秀秀。三哥精明强悍,有了他,我没有受到别的男孩子欺负。现在要与他们分家,我心中就有些酸楚。一向锻炼得果敢的我,此时候也没有个好主意。就摇了摇头,说:“我觉得分与不分一个样……”
父亲听了就瞪我一眼,说:“你这是啥意见啊?到底是同意分还是不分?”又对秀秀说:“晨儿媳妇你说个意见吧?”
没想到腼腆寡言的秀秀却大声说:“我不同意分。我不想分。”
一家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了她的脸上。
母亲说:“不分,这么多的土地,你们小两口子能务过来吗?还有羊啊猪啊牛啊驴啊的,你能喂养过来?”
显然,母亲是向着秀秀这个小媳妇的,她在为她着想。事情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也都感觉到了她的用意。
三嫂表现出了些许的不满,脸上就起了云彩。她想说什么,就被二哥打断。二哥顺着秀秀的话说:“我也觉得没有分的必要。”
父亲没有理其他人,而对着秀秀说:“老四媳妇你说,你咋不同意分?你有啥想法?”
秀秀低着头小声说:“我才娶过门多久?要是分家了,庄间邻居会说我的,会说我是搅家不贤,我不想分。”又说:“家里的活计我会尽力的。”
父亲一看要让大家的思想统一,是不可能的了,但当过村干部的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家人的各种心态,他还是觉得有必要分开。再说,他的分家计划已经在心里酝酿多日了。他是决心要分的,就说:“我主意已定,还是分开。分开我就心里踏实了,再不操心你们的小日子了。”他打火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又说:“一共承包了四十四亩土地,当时是按照十口人划分的。你们的爷爷奶奶,你大伯,我和你妈,你们兄弟四个,还有媛媛。每人是四亩四分。四个媳妇和欢欢没有划分。我想,四个儿子各占各的四亩四分,你爷爷的一份分给老大,你奶奶的一份分给老三,你大伯的一份分给老二,媛媛过几年就出嫁了,她的一份分给老四。这样也公平。分给你们,要是谁不愿意耕种或者顾不过来,你们私下可以商量,转让、代种都行。至于其他物品,我开头也说了个意见。我看就照那么办。其他小物件,谁需要什么就拿什么。这样行了吧?”
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分了。可是家中的东西,谁也没有动用,锅灶也没有另砌,还是在一起吃饭。
尽管这样,我的心里还是觉得失去了什么,有种怅惘的感觉,晚上就写下了一段纷乱的文字:
挥别的手,
生长在岸上,
是一棵孤独的树。
树大真的要分枝?
挥别的手,
漂泊在河里,
是一页思念的帆。
帆真的要远航?
家这一分,大家一下子又感觉亲近了起来,饭也有人做了,猪羊牲畜也有人喂养了。二哥和三哥也会争着去沟里挑水,四个媳妇都争先恐后地清扫卫生。这种情况虽然短暂,但也让人感慨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