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赵祯匆匆赶回垂拱殿,脸色沉得都能拧出水来。蓝元震跟在身后,低头小声说道:“五月甲子日。”
赵祯的脚步愈发快了,刚踏进垂拱殿,杨文广已经跪在门口等候,“臣见驾。”
“平身。你说,范希文……何时去的?”
“甲子日。”杨文广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拿出一道劄子,“王知州的上疏臣已送去中书省,这是范公临终所奏。”
蓝元震要上前,被赵祯一把抓住肩膀向后一推,“退下!”亲手接过剳子,慢慢地打开,上面的字迹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刚劲有力,最后几行字已看得出气若游丝之感。
右臣于九泉之下顿首上奏,艺祖起于卒伍,终能有天下,止五季之兵祸,开万世之太平。太宗讨平太原,重兴文治,夺武人之权,振士人之心。今陛下以仁为先,社稷兴隆,天下爱戴,庶民弱子无不翘首以盼盛世。然仁德之余,终有憾事。革弊于久安,非朝夕可能也。斗胆再奏十事,以求心安。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此皆为使朝廷重功、善、才、行,端正吏治,宜倡廉节。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所言诸事,臣生时五内如焚,死后目难交睫。愿陛下承先帝之宏业,开万象之更新,革弊政、亲子民、严法律、抚边城……臣身卧九泉,魂系君侧。死而后生,翘首进言。
看罢范仲淹最后一道奏疏,赵祯闭起眼睛,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把剳子收入袖中,缓缓说道:“朕现在明白了,范希文晚年为何一言不发,不进一策。不是他和这庙堂无话可说,而是十年前就把所有的话都说了……他给朕和后世之君留下了这一缕绝唱,自己却去了……”
“陛下,微臣有一请。”杨文广略一皱眉,“臣愿纳还官诰,替范公守坟。”
“你也要走么?”赵祯睁眼看着他,“杨仲容,你忘了你是谁的儿子?”
“臣父高阳关副都部署讳延昭。”
“那你又是谁的孙子?”
“故检校太尉讳业。”
“难为你还记得!”赵祯冷冷地说道,“你父、祖为太宗和先帝驰骋沙场,马革裹尸,才挣下一条金革带……”
“请陛下赐臣返乡!”杨文广无动于衷,再次下拜。“臣虽未及七旬,可年老不能任事,空费钱粮。臣无他求,但愿卸甲归田,生死由天!”
赵祯怔了怔,他没料到杨文广会如此决绝。毕竟也是功臣之后,他不忍真的将之贬谪出京,“朕进你为右千牛卫郎将,在京居住。待你年满七旬,朕再准你致仕。”
“臣叩首谢恩!”右千牛卫郎将,说到底还是把自己摆到了环卫官的位子上。虽说环卫官并无正式的差遣,不过是武将的赠典。可只要中书省下旨,随时都能把自己调回来。杨文广轻舒一口气,没能继承父、祖的功业虽说是遗憾,但好歹能得个太平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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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贤,去请高枢相他们请到中书省来。”庞籍下朝后左思右想,觉得趁早敲定征南主帅的人选为上。可高若讷和王尧臣不点头,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为何要下官去?”梁适大为不满,好歹自己也是参知政事,怎么能做这种跑腿的活?
庞籍看了他一眼,“那好,你留下,本相亲自去!”也不管梁适,径自往枢密院去。
高若讷和王尧臣前脚进院,后脚庞籍便跟进来,笑着说:“敏之、伯庸,老夫特来拜见。”
“庞相可是我西府的稀客啊。”王尧臣皮笑肉不笑,“想来东府事务繁忙,来西府躲清静了。”
“伯庸何出此言,二府总是为朝廷办事,不分你我。”庞籍搁下笏板,问高若讷道:“敏之,老夫此来还是为宣抚广南路之事。如今周之纯卧病不起,范希文远在徐州,韩稚圭、富彦国和文相都不在京。这平叛大事,干系还在你我肩上。”
“庞相,老夫认为贾黯之言有理。让余靖宣抚广南路兼领都部署,杨畋为副,授广南东路钤辖。”高若讷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既然你庞醇之求到我西府,自然是按西府的意思来。
杨畋……庞籍脑中闪过这个名字,说起来他还真不是寻常人,曾祖杨重训是太宗朝无敌将军杨业的胞弟,也是说他是杨延昭的侄孙。本人进士及第,常年在荆湖一带剿贼,夏去秋来,大小十五战才荡平匪患,得胜回朝。让余靖当宣抚使,杨畋掌握兵权。两个文官统兵,这下连监军都可以不用带了。不过,这招并不是无懈可击。
“敏之,余靖才堪大用,可广南东、西两路二十一州,只怕一两个人是管不过来吧。”
高若讷放下茶杯,“愿听庞相教诲。”
“老夫以为知秦州事孙沔磊落有智勇,在秦州养练士卒,招抚蕃夷,恩信着于一方。不如命他和余靖同赴广南,一人辖一路。再有,狄青上奏保举京东西路兵马钤辖张忠为将。老夫认为再加上坊州知州蒋偕同去。如此,余靖、孙沔同为经略、安抚、招讨使兼都部署,杨畋为两路副都部署,张忠、蒋偕为钤辖,意下如何?”
“庞相高抬侬贼了吧?”王尧臣边倒茶边说道,“广源蛮贼携万余乌合之众,竟要我大宋三帅同往,还做什么都部署、钤辖?依下官看,给个提举经制贼事的差遣岂不更好?”说来说去,你还不是要用西北的官吏?
经略、安抚、招讨使和提举经制贼事虽然都是差遣,全力却大不相同。前者可随时调动兵员、财力,后者却处处受限。庞籍当然明白王尧臣的用意,可眼下却没有别的办法。要想让自己举荐的三个人同时上阵,他必须再退一步。
“西府经略兵事,定了人选便可去垂拱殿见驾。本相即回中书省去了。”庞籍不想和他多说,起身告辞。
王尧臣看不惯他的一身傲气,向高若讷抱怨道:“枢相看见了吧,庞醇之只知用西北旧将,不把我枢密院放在眼中。倘或依了他,广南告捷,不知是谁的功劳?”
“广南路帅臣已定,伯庸何苦执着于此?”高若讷诡异地一笑,提笔在桌上写了五个字。王尧臣凑近一看,连连称妙。二人当下写好了奏疏,行了东院印信,便直奔垂拱殿来见宋仁宗。
赵祯刚批完了一堆劄子,刚想休息一会儿,蓝元震引着王、高二人进殿。
“二卿何事?”
“臣等已议定广南路帅臣人选,请陛下圣裁。”高若讷说着把劄子递给蓝元震,后者又递给赵祯。
赵祯打开一看,奏疏上写着打算起复余靖为广南西路安抚使、知桂州;杨畋为广南西路体量安抚、提举经制贼盗。京东西路兵马钤辖张忠领英州团练使、广南东路都监。知坊州事蒋偕拜宫苑使、韶州团练使,兼领广南东西路钤辖。
张忠、蒋偕,这两个名字很耳熟……赵祯抬头看了一眼高若讷,“为何单独要调张忠、蒋偕前往广南路?”
“陛下有所不知。此二人皆是西北骁将,庞相再三举荐,枢密院也不好不听。”高若讷笑道,“张忠昔日从文相平恩州时,身先士卒,勇冠三军。此人又是狄汉臣的结义兄弟,善使一条青龙戟,端的利害。蒋偕曾随种世衡筑寨堡,大破明珠、康奴二部,获马、牛、羊千计。”
“朕竟不知军中还有这等猛将,看来广南路无忧矣。”赵祯轻舒了口气,高若讷刚才故意提到了庞籍,他也只作没听见。如果说蒋偕、张忠是庞籍的旧部,那余靖和杨畋岂不是你们为了讨好台谏官才任命的?
“将此奏送往中书省,即日颁行。另,召杨畋入便殿,朕要亲自召见。”
蓝元震道声“遵旨”,便径往中书省去了。高若讷和王尧臣知道生米已做成熟饭,对望一眼,向仁宗告辞,回去的路上,二人还不断揣测着庞籍看到奏疏时的表情。
果然,刚回到中书省不久的庞籍收到蓝元震送来的劄子,看完之后拍案叫苦。梁适不明就里,连忙问道:“庞公为何苦恼?”
“哎,高敏之要误我大事!”庞籍骂了一声,把奏疏拿给梁适。“你看看,我的意思是让余靖、孙沔同领经略安抚使,杨畋为军前主帅,张忠、蒋偕为之爪牙。可他偏偏要让余靖独挑大梁,让杨畋做什么体量安抚使。广南路现在需要平叛,不是赈灾啊!”
梁适恍然大悟,高若讷玩了一出高明的文字游戏。虽然同是安抚使,“体量”和“经略”却是完全不同的含义。前者授予的只是临时兵权,事罢辄止,通常多是赈灾时才会授予体谅安抚使的差遣。而后者却是真正的一路总帅,备边防秋、训练士卒、修筑寨堡……权力大得多。
“侬贼意在广南东路,却在西路放权,东路限权!”
“只怕事情比你想的还要糟……”庞籍重叹道:“这二人皆许便宜从事,若指踪不一,则下将无所适从。余靖专制西路,若侬贼东向,则非靖所统,无以使众。”
“庞相,你我这就进宫,去向官家解释!”
“来不及了……战事突起,官家在这方面从来只听西府的。咱们东府也不好多说,罢了,用印吧。”
梁适取来印信,看着庞籍不甘心地盖好了章,说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心。“若是杨畋兵败,如何是好?”
这也是庞籍心中的担心,二人权力不等同,便无法相互制约。张忠和蒋偕又都是西北宿将,目中无人,真要出点岔子……
“待之纯病好些,我便荐他做广南东、西路副都部署。”
周美一直是庞籍心中最理想的征南元帅,可惜天不遂人愿,在这紧要关头,人病了,而且一病不起。眼下的枢密院,他已经指挥不动了。如果打胜了还好;打败了,他就必须要把枢密副使的位子争过来。一旦周美病愈,就让他挂帅,屯兵于荆南,伺机而动。如果杨畋不胜不败,陷入僵局。他就让周美先进位枢密副使,再想办法临阵换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