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侬智高起兵了!”一大早,司护参军孔宗旦闯进知州府来见知州陈珙。“横山寨败兵来报,蛮兵不下五万,来势凶猛。”
“胡说!”陈珙翻了他一眼,“横山寨有八百守军,难道俱是不肖的?蛮兵不识兵机,岂能一日破寨?”
“知州,我看我们还是向朝廷上疏,请发援兵吧!”孔宗旦在广南路多年,深知当地的禁兵根本不堪一击。“要是再拖延,非但邕州不保,整个广南路都将面临浩劫!”
“愚夫之见!”陈珙猛一拍桌案,“侬智高为李氏所逼,请求内附。他又岂会发兵侵扰我境?以本官之见,必是横山寨少了钱粮,谎奏军情,不必理会!”
“你……”孔宗旦想再说几句,可陈珙已经命人赶他出去。
刚出府衙,王乾祐从背后叫住他:“孔兄,侬智高已经打破了横山寨,先锋侬智中两日内连破婪凤、果化、思恩、万德四城,兵锋直指我邕州。其母阿侬分兵两万,取道横、贵,照此下去不出十日,广南西路便非朝廷所有了。”
孔宗旦气得咬牙切齿,“哎!昏官,平日只知与歌舞伶人莺莺燕燕,似如今这般,只好以颈中鲜血报国了!”
“孔兄,粉身殉国之事尚可二议。”王乾祐拉着他走到僻静处,“你家中尚有老母与贤妻弱子,你若是去了,可教他们如何是好?”
“王兄何意?”孔宗旦面色一沉,“莫非教我作叛国贼子?”
“把伯母和嫂子、孩子送走吧。”王乾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向朝廷上疏,派斥候去见了蒋钤辖和张都监。可等朝廷的援兵至少要几个月,咱们得早做打算。”顿了顿,“孔兄,你除了是朝廷的司护参军,更是孩子的爹爹,是嫂子的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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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城知州府上,狄青正在处理鄜延路近一月的军务。别的文官知州都在堂上摆些香炉、书架等物。处理公务时身穿公服,头戴乌纱。唯独这位狄大官人,自信是武将出身,青袍下露出覆膊披甲的上臂,背后的木架子上罩着一件擦得油亮发光的黑漆山字甲。两排武器架上搁着十余条长枪,形式各不相同。看得出他们的主人是个精通枪法的大将。还有一对雌雄钢鞭和一张铜制的鬼面具,被恭敬地摆放在一旁案几上的紫檀木架上。
“二哥,大哥派人送信至。”张玉拿着一封书信走进延州府衙。此地的知州正是陕西军中硕果仅存的大帅。
杨文广的书信?狄青微微一愣,自从和西夏议和后,杨文广就一直跟着范仲淹,难道是范仲淹有事?拆开只扫了几行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二哥!”张玉还是第一次见狄青流泪,“出什么事了?”
“范公……在徐州重病,大哥在信中说,怕是撑不过去了……”狄青把头扭向一边,他从一介配军做到今天的彰化节度使,挑起鄜延路的防御重担,少不了范仲淹的帮助。拿起案头的那本《春秋》,封页上还有范仲淹写给他的一行小字: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
如果他还是当年的匹夫,一定会立即鞴马赶往徐州。可是如今,边关重地,不可轻离……
“二哥,我代你去徐州!”张玉主动讨令。
“不,你留下继续操练兵马。”狄青揩去泪水,“广源蛮侬智高反了。”
“侬智高?他不是该去找交趾复仇吗?”
“哎,真是多事之秋。陕西刚安定下来,广南路又不太平……”狄青正要继续说,只见孙节大步流星朝他走来,隔着八丈远就扯开嗓子喊道:“二哥,老八来信了!”
孙节口中的老八说的是现如今担任京东西路兵马钤辖的张忠,早年跟着狄青他们在陕西征战,一口戟刀让西夏军闻风丧胆。王则据贝州时,明镐、王信都束手无策。文彦博愁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最后想出一条城北搦战、城北挖地道的办法。张忠亲率五百步军在城南开工,不出三日便通入城中,挑死枢密使卜吉,斩杀中书令张峦,单臂挟擒王则。贝州由此此改为“恩州”,回朝后文彦博称他“从平恩州,功第一”,宋仁宗便命他做了京西南路的钤辖。
“四弟,小声点。”张玉拉了他一下,“大哥来信,说范公在徐州病重。”
“什么?范公可是天字号的大好人,他怎么能死?”孙节急得差点蹦起来,“二哥,你给我几天假,我去徐州看看!”
“你回来!”狄青喝住了他,“边关重地,岂容你擅离职守?”
“哎二哥,你怎么像变了个人啊?”孙节转身上下打量着狄青,“你能有今天,多亏范公赏拔。你的恩人病重,你不能去,还不让我们去了?”
狄青凤目微眯,“休得多言,把信拿来。”
孙节把张忠的信拿给狄青,和张玉一旁站下。张忠在信中所言是想请狄青主动向朝廷请旨挂帅,挥师南征。狄青看罢,苦笑一声,把信撕了。
“二哥?”
“八弟想让我向朝廷请缨。也不想想,当初王则之乱时,我几次上疏请令征讨,中书省连个回文也不见。如今若再上疏去,只怕是自讨没趣。”想起当初文彦博的薄情和傲慢,狄青心中很不是滋味。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金印,那句刺耳的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为好儿!
“二哥,总是为社稷着想。八弟率军平恩州时颇得文相器重,朝中也没有非议。如今又是庞相公独掌中书省,二哥曾在他帐下听令,不如举荐八弟前往建功。”张玉生怕侬智高有朝一日坐大,真要是坐视不管,将来只怕有更大的麻烦。
狄青想了想,点头同意。“八弟年纪也不小了,不趁此时干一番功业,挣一领红袍玉带,荫子封妻,更等待何时?”
几个人正在说话,侍卫进来报:“禀知州,有内侍石全彬赍旨而来。”
圣旨来了,狄青几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府行礼。“臣彰化节度使、知延州事狄青接旨。”
石全彬展开圣旨,“奉上谕:彰化节度使狄青、知延州事狄青正部伍,明赏罚,与士同谋寒劳苦,嘉其破西夏之前功,进位枢密副使,钦此。”
“臣接旨谢恩,官家皇恩浩荡,粉身难报!”狄青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石全彬连忙扶起他,笑着说:“官家恩宠太尉,古今罕见。愿太尉接旨后疾速返京。”
“大内官,不知官家相召,所为何事?”狄青回头看一眼延州府衙,有些担心道:“鄜延路屡遭战乱,残破如此。本官奉诏回京,延州交付何人?”
“官家说了,请太尉挑一干员留守延州,假知州事。”石全彬望见狄青身后张、孙二人,轻声道:“狄太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噢,请大内官府内说话。”狄青朝张玉、孙节使个眼色,引着石全彬入府。
“太尉荣登西府,却不知朝中谏官们为此与官家争论不休。加之广源蛮侬智高兴兵寇边,官家每日总是烦恼不已……”
垂拱殿中……
御史中丞王举正、左司谏贾黯和御史韩贽听说中书省打算下旨封狄青为枢密副使,一起赶到垂拱殿见驾。
“三卿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枢密副使王尧臣率先发言:“臣敢问陛下,真的要进狄青为枢密副使吗?”作为曾经的状元郎,他觉得和一个有面涅的贼配军同殿称臣简直是他王氏满门的耻辱,更不要说同样供职西府了。“狄青出身兵伍为执政,本朝所无,恐四方轻朝廷。”
“王大人所言甚是。想太祖开国,武臣宿将扶建大业,平定列国,有忠勋者不可胜数,然未有起兵伍,登帷幄者。”贾黯从袖中取出一道劄子,“臣昨夜通宵未眠,以五事为谏,绝不可任狄青为枢密副使!”
蓝元震接过劄子,宋仁宗展开一看,洋洋洒洒足有数千字,找到他所说的“今不可者五”:
四裔闻之,有轻中国心,不可一也。
小人无知,闻风倾动,翕然向之,撼摇人心,不可二也。
朝廷大臣,将耻与为伍,不可三也。
不守祖宗之成规,而自比五季衰乱之政,不可四也。
青虽才勇,未闻有破敌功。失驾御之术,乖劝赏之法,不可五也。
读到第三条,赵祯脸上已有不悦之色,等看完第五条,他已经找不出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克制脾气了。
“啪!”劄子在书案上狠狠一敲,“贾卿,你这是在骂朕不遵祖宗成规,要把大宋江山毁成五季乱世吗?”
“臣不敢!”贾黯见皇帝发怒,连忙跪下。“狄青忝为边帅,已是人尽其用。陛下宽仁,又拜他为彰化节度使……”话未说完,赵祯“腾”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什么叫未闻有破敌功?你当朕是昏君么?狄青在陕西四年,历经大小阵战二十五次,身负箭伤八处。破金汤城、略宥州、平隆密、岁香、毛奴、尚罗、庆七、家口。种世衡用反间计,离间元昊与野利兄弟。我军在城桥子谷设伏,狄青亲自斩杀了赞天王野利旺荣。”
“陛下,这都是区区小功。想当初慕容延钊乃从龙之臣,荡淮南、平湖湘,也不过枢密副使。狄青出身下贱,做一镇节度使已属恩宠。”韩贽不比王尧臣和贾黯,分别是天圣五年和庆历六年的状元公,而自己不过是个初入庙堂的小言官。目前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刚正不阿换来皇帝的青睐。狄青进位枢密副使显然是在挑战艺祖立国的祖宗成法。此时不谏,更待何时?
赵祯听完他的话,又看了看王尧臣和贾黯,越看越觉得奇怪。他不知道狄青怎么得罪了他们,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人太关注狄青的官位升迁。王尧臣,你在好水川之败后力荐狄青和种世衡“将才可用”,这才过去多少年?贾黯是范仲淹的学生,范仲淹对狄青有多看重,难道你贾直孺不知道?韩献臣,朕让你做御史,是希望你不要和那些老臣变得一样油腻,让他们有些敬畏。
“陛下!”王尧臣和韩贽同时跪下,“求陛下收回成命!”
“你们……”赵祯见状,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高若讷突然闯进来。
“高大人,你不能进去!”
“闪开!”推开阻拦他的内侍,趋步进入垂拱殿中。“臣高若讷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高若讷起身的同时也发现了王尧臣三人跪地不起,一时愣住了。
“他们愿意跪,朕也无奈。”赵祯扫了三人一眼,继续问道:“高卿不惜闯宫见驾,有何要紧事?”
“请陛下恕臣失仪!”高若讷躬身一礼,“知广州事仲简上奏,三日前,侬智高攻破邕州,知州陈珙、司护参军孔宗旦等阵亡。贼母阿侬移师横、贵,二州皆已失守!”
“怎么会这么快?”赵祯没想到侬智高竟如此厉害,一连破了三座州城。
“陛下,叛军不可小觑。望陛下择一人为广南路经略安抚招讨使,率军平叛!”
王尧臣的这番请求,只得到了赵祯的一声冷笑。“朕欲使狄青为帅,卿等必不同意罢?”
“狄青坐镇鄜延路,也是紧要之地,不可轻动。”贾黯连忙道:“求陛下召回范希文,宣抚广南路,侬贼可定!”
王尧臣和韩贽也点头表示同意,“范希文乃文武英才,乃为帅不二人选。”
“现在都想起范希文来了,那朕当初贬他出京时,你们一个个怎么不想着求情呢?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要朕把他从山东调去广南路?”强压着的怒火突然喷出,赵祯冷冷看着大臣,最后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