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辖,已经两天了,南军的攻势愈发凶猛。还是快让夫人发兵罢!”浑身是血的吕斌坐在凳子上,让身后的官兵替自己换药。杨文广也脱下了自己的步人甲,露出一道道创口。
“再坚持一下……”金枪药带来的刺痛让这位老将几乎无法忍受,可还是硬撑着一动不动。身后的医官也有些岁数,看出杨文广是在咬牙忍痛,重叹一声,“钤辖,这药刺激得厉害,只管叫出来罢。”
“无妨……先生请便……”杨文广双目阖起,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泪水。
短短两天,广锐军和南军争夺这片营地已经有三十余次了。即便步人甲再坚厚,也挡不住标枪不断地刺搠。如此厚重的铠甲穿在身上,即便战胜也无力追杀败兵。数不清的尸体横在战场上,来不及掩埋……
终于换好了药,医官叮嘱最好别穿铠甲,防止伤口感染。杨文广苦笑着答应了,医官前脚刚走,他就又披上了那件沉重不堪的铠甲,和吕斌、张远逡巡大营。他不能倒下,士气也不能落下。三面临敌,如果再坚守不住就不得不退到船上……可那样,桂英他们来了,自己还要再登陆作战……杨文广几次想开口问狄青求援兵都忍住了,这先锋是自己要来的,如果出师不利,非但狄青脸上无光,孙沔那群文臣又难免会冷嘲热讽,任人唯亲、结好诸将、破敌乏术……
“钤辖快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张远一转身,看见杨文广略带痛苦地捂着腰际上的那道伤口,心中生出一丝愧疚。“末将该死,害得钤辖挨了这一枪!”
“说什么呢?你们都是跟着我的兵,哪有主帅在帐中休息,让兵将冲锋陷阵的?”杨文广轻声斥道:“小伤,不足挂齿。”
勉强走完了一圈,杨文广似是累得虚脱了,几乎是被张远和吕斌架回中军帐的。卸下铠甲,好几道伤口又裂开了,血水直流。
“咱们还剩多少人?”
“老弱病残加在一起,一千多吧。”
“南军还有多少人?”
“这两日他们的死伤也很多,大概还剩三千多人吧。”
“吕斌,你去告诉将士们,狄太尉的公子狄詠已经率军攻占了杨溪和长来,我夫人率大军直取犁市。不出三日,南军必败!”
“真的?”吕斌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我这就去!”
望着吕斌的身影,张远弯下身子轻声问道:“钤辖,这是真的吗?”
“权宜之计罢了……”杨文广慢慢躺下,闭着眼睛说道:“夫人和狄詠、李定、史青等人的援兵确实已经出发。可沿途必有阻挡,韶州城下又有侬智忠的大军。到这儿来哪儿那么容易?吕斌性子直,和士兵们关系甚好。他的话有人信。”
“那钤辖何不亲自去说?”
“我的话他们能信么?”杨文广摇摇头,“大宋的将士何曾相信过他们的钤辖以上的将官?那些人只知道拿他们的命给自己换金银,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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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杨蛮子自作聪明,乘舟自武江南下,没想到被我军截杀在桂头。”侬智忠递上军报,脸上满是得意。
阿侬打开一看,是犁市守将写来的……敌至……与之九战……大捷……杨文广当真这么不堪一击?
“这样下去用不了几日,杨蛮子就得束手就擒!”侬智光连连叫好,“阿母,给我三千精兵!我亲自去把杨蛮子的脑袋摘来!”
阿侬看了他一眼,心头一沉。按理说这是歼灭杨家军的好机会,杨文广败亡势必会大大挫伤宋军的士气。可狄青究竟为什么要派这么一员大将来送死呢?莫非他也徒有虚名?
“阿母在想什么?难道是怕了杨蛮子?”
“谁说我怕他?”阿侬脸色阴沉地看着侬智忠,“你不是要去么?好,给你五千精兵,把杨文广和他的广锐军一举歼灭!”
“是!”
次日,侬智光率军出发。对付一个负隅顽抗的杨文广,他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他的动向一直都在宋军斥候的监视下……
“禀将军,侬智光率军离开大营,径往桂头去了!”
“什么什么?侬智光亲自来了?”孙节一拢颌下的虎须,“休得骗我!”
“小人看得真切,哪敢说谎?”
见斥候恨不得指天发誓,孙节这才打发他下去,自己在帐中踱来踱去,若有所思。一旁的司户参军忙问道:“将军,狄太尉让我们尽快攻下十里亭,如今……”
“啰嗦什么!这事儿咱知道!”孙节白了他一眼,“你可知二哥为何要咱攻取十里亭?”
“……太尉是想截断武江四镇的归路罢?”
“这还要你说嘛?”孙节看着他直摇头,“我说你这头颅里都是浆糊么?侬智光是何等人?侬智高的兄弟!要是能把他砍了,南军还不下破了胆?”
“将军的意思是……伏击?”
“哎呀,这回脑子挺好用啊。”孙节打量他几眼,“侬智光进军必经黄岗山,派人去告诉和老六,让他率两千弓箭手到黄岗山与咱会和。等咱砍了这厮的狗头,再去十里亭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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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狄詠人还没进营,声音就先到了。紧跟着一颗带血的人头滚了进来,把众将吓了一跳。
“婶娘,这是杨溪守将的人头,五百多守军已被歼灭!”狄詠摸了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骄傲地叙述着交战的过程。
“好!公子骁勇不在乃父之下!”慕容桂英心中大喜,这才短短几天,狄詠带着先锋营五百人屡屡得手,先后攻破十余座营寨。南军一看见他手中的两把手刀就不寒而栗,连李定、史青这样的将官也对这位少年高看一眼。
“狄太尉金刀盖世无双,今日小公子的双鞭杀得南军抱头鼠窜,我看再有一个月,咱们就该班师回朝了。”
帐中众将哈哈大笑,慕容桂英也抿嘴轻笑,随即传令:“我军休整一日后,狄詠、李定各率左、右军攻袭南军后路。本将引中军掩杀。”二将领命而退。史青出列问道:“请教夫人,韶州城被围已久,我等如此用兵,不知何日能解救杨元帅围困?”
“杨乐道深得军心,一时被困,不足挂齿。”慕容桂英见他不服,冷冷道:“史将军可愿率军现行前往?俟本将收复武江四镇,再来看史将军建功。”
好个刁妇,自己不愿冒险,倒让我去寻死?史青咬咬牙,“末将语失!
慕容桂英正欲退帐,斥候突然闯进来:“启禀夫人,侬智光率五千军前来驰援。孙将军遣小人来见,他与和将军约定在黄岗山伏击,望夫人襄助。”
“拿图来!”慕容桂英在地图上找到黄岗山,从山脚下到武江也不过二十步宽,只要掐头断尾,借着山峰优势居高临下,南军必败。唯一担心的是侬智光会不会借水路逃遁?如果让他逃了,岂不是大计小用?
“史将军?”慕容桂英看了看史青,“现有一桩大功劳在此,史将军率船队前往接应孙节、和斌,共击侬智光,何如?”
“末将领命!”史青听说能和侬智光交手,不免大喜过望。哈哈,你们这群愚夫,就在这儿和些无名鼠辈拼命吧,待本将军擒杀了侬智光,何愁升迁之事?
“本将的三千多人马拨出一千与你。记得:万事须听孙将军调遣,不得有误!”把兵符给史青的同时,慕容氏还不忘叮嘱一句。后者根本不想听她唠叨,只想快点离开这座闷热的中军帐。一千人足够了,反正孙节那个混蛋也不敢把自己怎么着!
次日,史青和慕容桂英分道而行,狄詠腰挎钢鞭策马在前,李定督军在后,径往桂头而来。正是盛夏时节,岭南气候烈日当头,暑气逼人。宋军身着步人甲,早已出了好几身透汗,四肢乏力。
“将军,咱们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一个老军头来见狄詠,“弟兄们都快撑不住了。”
狄詠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手搭凉棚望了望天色,这南方的天气怎么会这么湿热!“好吧,分队退入林间休整。”
前军停下,后军速度也慢了下来。李定察觉出了问题,也即令后军就地休息,径自来见狄詠。
“狄公子,狄公子?”
“啊?”狄詠从一旁探出头来,“李将军?何事啊?”
“公子,今天这天时不正,热得邪性。再这样下去,甭说打仗,就是散步也做不到啊!”
“可岭南气候湿热历来如此……”看着满营兵将强忍暑热,狄詠也暗暗焦急。这样熬下去,只怕没等交兵,士气就没了。
“早知这样,倒不如卸了甲打仗……”李定喃喃地说着,狄詠听后灵机一动,“卸甲?对啊,索性赤膊上阵!”
“公子,末将……末将方才是玩笑话!”李定大惊,生怕狄詠把这话捅到狄青那儿去。
“李将军可知后汉东兴之战时吴将丁奉雪夜奋短兵之事?”狄詠打定主意,半夜袭营。全军脱去厚重的步人甲,身着皂衣与南军决一死战。命令一下达,全军欢呼不已,纷纷脱去了步人甲,摩拳擦掌等待着晚间的进攻。
狄詠也卸去了盔甲,抄起自己的雌雄钢鞭,率一百人先行。日落后,岭南的暑气退下了不少。狄詠横着钢鞭,遥望敌营中的灯火,心中暗喜。
“报!我军正与南军苦战,武江沿岸弓箭手已尽数上岸,杨将军万急!”
“知道了。”狄詠看了看李定,“李将军,慕容将军去攻中军,你想打哪里?”
“……末将愿打东营。”
“既然如此,就祝你早日建功了。”左手钢鞭超前一指,“两个时辰之内,打下西、北、南三座大营,愿意跟我去的跟着!”随着一声嘶鸣,坐骑驮着狄詠飞驰而去,身后只有数十名亲兵跟着。
南军大都去围攻杨文广,哪知身后突然又冒出一支宋军?当狄詠的钢鞭盖到他们头上时,南军才意识到自己被反包围了!
“南蛮子们,纳命来!”少年将军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一直怀念和爹爹戍守西北时的黄沙漫天、金戈铁马。今天他要让岭南之地成为大宋的狼居胥,把这些蛮子变成鞭下之鬼。
等慕容桂英率大军杀进中军时,才发现原来狄詠早就捣毁了中军营,连破西、北二营后又朝南营杀去。
“弟兄们,给我冲!”捣马突枪朝远处一举,宋军如下山猛虎一样赶杀这些丧胆之兵。南军中有不少是跟随侬智高最早起事的老兵,在他们的印象中,宋军不过就是闻风而逃、见刀即跪的懦夫草包,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变成猛虎。
至于宋军,他们有幸见证了两位传奇将军:慕容桂英和狄詠。这位杨夫人是古今罕见的巾帼英雄,枪法出奇不说,在敌阵中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上下翻腾的银枪在她手中宛若白蟒游走。狄詠的骁勇无畏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谁曾想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能这般如龙似虎?
在慕容桂英和狄詠的夹攻下,南军后阵大乱,杨文广也趁机率军反攻,命残兵列成纵向的一字长蛇阵,找准南军军力最薄弱的一点疯狂突围。主将先后阵亡的南军溃不成军,或投江、或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