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皇太后阿侬、侬智光等围攻韶州已有月余,杨元帅虽已内调,仍不能破围。求狄元帅个主意,我军当如何部署?”
经历了昨日的惊心动魄,孙沔对狄青的称呼已从称表字改为了“元帅”,可这并不是他放弃主政中军帐的理由。
余靖一言不发,似是还没从昨天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注意到今天的帅帐中又多了两个人:范纯佑和狄詠。若论他和范仲淹的交情,范纯佑应该称他一声“叔父”。时间过得太快了,十年前自己初见他时,只觉得这孩子洒脱得如同世外散仙一样。可眼下呢?本就不胖的人又瘦了一圈,眼睛凹陷,面色萎黄,病怏怏的状态。它怎么突然来了?狄詠站在狄青身后,手持着那把还沾着血迹的金刀。
“元规兄所言极是。”狄青没想到孙沔会和他不谋而合,既然如此那就派将吧。
“韶州有我三万大军,欲助杨元帅脱困,须遣一智勇之人前往。”说着目光投向孙沔,“元规兄知秦州时颇有雷厉手段,治军抚民,蕃汉无不畏服……”
“元帅有遣,老夫自当往的。不过近日腿疾发作,行动多有不便。不敢有误元帅大事。”小子,想让老夫去趟浑水,别费力了。
狄青见状,故作叹息道:“元规兄有病在身,自当要养。那便请余大人一往了?”
余靖大惊,忙道:“元帅,陛下除臣知桂州事,每日案牍劳形,实在去不得。”这韶州战局危如累卵,自己又没有冲锋陷阵的本事,去了也只是送命而已。
“当真去不得?”
“望元帅海涵。”
孙沔的拒绝并不出乎狄青的预料,原本和范纯佑打算的是把他们二人分开,正好去封住昆仑关和韶州的缺口,让自己能静下心来对付邕州的侬智高。现在看来,论油滑自己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范纯佑冷笑一声,他昨天就提醒过狄青不要太寄希望于余、孙二人。果然是这个局面……不过,他还有后手。朝杨文广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明白,和慕容氏起身道:
“末将愿往!”
狄青微微一怔,看了范纯佑一眼,又看了看杨文广夫妇。“能派往韶州的兵马不多,仲容兄年过五旬,还是随中军罢?”
“杨畋乃我侄儿,别人不去便罢了,我这做叔父的怎能不去?”杨文广说着一笑,“昔日平张海,不过五千兵马。今日末将也只要五千兵马,替太尉援救韶州。”
“父帅,孩儿也愿前往。”狄詠把金刀插在刀架上,走到帅案前跪下。“愿父帅允准。”
狄青又看了看范纯佑,见后者点头,也放下心来。“本帅拜杨文广为广西钤辖,付你二人五千兵马,到韶州后谨慎用兵。一定要让侬智高相信,我军意在韶州。”不过为以防万一,命李定、史青、武防、吕斌、张远五人随同杨文广一同前往。
“若有闪失,末将甘受军法!”杨文广单膝下跪,双手接过兵符,领着狄詠等六人下去。
这一下孙沔和余靖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了,怎么说自己也是一方大员,让一个三班使臣打了头阵,这……孙沔更恼火的是李定等五将本来隶属自己麾下,狄青一股脑地全都调拨到杨文广麾下,摆明了是给自己颜色看!
“太尉,桂州远离敌军,也不便屯兵。不如将大军屯于宾州……”范纯佑话音刚落,孙沔打断了他:“宾州南接横、贵,东连象州,距贼巢邕州太近,如此四战之地,怎能屯兵?”
“宾州东、南、西三面边缘土山环亘,北及东北面边缘石山群立。这一道天然屏障阻隔了昆仑关的援兵,又足以威慑侬智高,孙大人为何说不好?”范纯佑并不着急,他要的是孙沔着急。
“余大人知桂州事,孙大人又有腿疾,我看太尉还是先率广锐军赴宾州。待孙大人腿疾好转,率军屯于象州,与广锐军互为犄角。”
“天成之言甚合我意!”狄青正欲传令,斥候忽然闯进大帐:“启禀太尉,侬智高命命宗旦率军一万攻占宾州,侬建中亦命王凡回师昭州,两路大军距我军皆不足百里。”
来得这么快!狄青心中暗喜,原本以为侬智高是个多难缠的对手,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张玉、孙节!”
“在!”二将齐刷刷站出来。
“你二人引兵三千,一日内攻占宾州。”又传令李浩、和斌引兵三千,一日内击退王凡。四人一口答应,各自出帐点兵不提。
被武江、浈江东西环绕的韶州城已经阻挡了南军不知多少时日,搭起的浮桥被宋军居高临下,用火箭烧了好几次。勉强渡江的几次攻城战都被宋军击退,南军死伤惨重,不得已退回江对岸。看来杨畋是抱定坐困孤城的主意了……斥候将探来的情报告诉阿侬。狄青、孙沔率五万援兵入驻桂州,广西的宋军士气大增。
“该来的还是来了……”阿侬放下自己的弯刀,对侬智光道:“收拢各处兵马,严防宋军偷营。”
“为何?”侬智光大惑,“阿母莫不是怕了他狄青?”
“你知道是何人领兵么?”阿侬把劄子扔到他面前,“狄青的先锋是杨文广!此人是杨继业之孙,杨延昭之子。”
“又是杨家人……”侬智光轻蔑地说着,“这被困在韶州城里的不也是他侄子么?”
“不可大意!杨文广来了,狄青的大军还会远么?”阿侬话音刚落,斥候又来报:“太后,杨文广派使者前来!”
“让他进来。”
宋营使者正是石全彬,“奉狄元帅之命,送书信一封。”
“大宋官家可真看得起老身,竟派个内侍前来下书。”阿侬打开书信一看,这是狄青的亲笔书信:
宣徽南院使、都大提举广南经制贼盗事狄青狄青致书大南国皇太后:今青统禁军二十万、骁骑五万,欲与足下会猎岭南。
“官家说了,侬智高若肯归降,退还疆土。朕不与之计较。”石全彬说着伸手搭上自己的佩刀,“否则这箧中之刃可是无情的。”
“大胆!”侬智光勃然大怒,刚要和他争辩,阿侬斜了他一眼,“石内官伺候官家辛苦,又在两军阵前效力。狄元帅好不讲情面也。”
“皇太后岂不闻我朝故内官秦翰将兵万人,在羊山扫灭辽国铁林军一世威风。”石全彬丝毫不怕,“太后看罢了,给个话。”
“告诉你家钤辖,尽管来战。”阿侬也不啰嗦,着令亲兵护送他出营。
石全彬回营来见杨文广复命,临走时不忘叮嘱道:“杨钤辖,阿侬非中原女子可比,还望多加小心。”
“大内官费心了!”杨文广目送着石全彬离开,折身返回。中军帐中除了慕容桂英和狄詠,李定、史青等将各自立营,都在等着这位年过半百的将门之后究竟有何神奇的用兵之道。
“相公打算如何应敌?”
“南军大营在翁源,他们已经占据了大湖银场和永通钱监,我打算明日进军乐昌,聊壮声势罢。”
“这就是你的破敌之法?”慕容夫人目色生寒,“南军恃勇寡智,等你想出万全之策,韶州城早就破了。取胜之道就在一个勇字,我军应举全军朝翁源南军迎头杀去!”
“你想怎么办?”
“大军出乐昌后不必休整,沿武江顺流而下,长来、杨溪、桂头、犁市一直到十里亭,一鼓作气把这些钉子全拔了,岂不干净?”
杨文广对着沙盘看完后哑然失笑,“夫人说笑了,侬智忠早已沿江布防,这上百里路程足有万余人马,我军才五千人,怎么打?”
这一下把慕容氏也难住了,她刚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五千人和一万南军正面抗衡……她不想把宝全压在广锐军的韧性上。狄詠低着头,盯着沙盘看了半天,右手一指,“大伯父不必一寨一寨攻打,只需以重兵猛攻桂头便可。”
“何出此言?”
“却月阵!”狄詠一脸得意地说着,“桂头守将乃段洪之子段彪,此人刚愎自用,营中有大小船只百余。我军乍到,只管在岸边安营扎寨,诱他来攻。弓弩手占据舟船,掩护步兵上岸,猛攻敌营,引其他三处守军来援最好。要是其他三处不来援,那大军便可径取十里亭,斩断长来、杨溪的粮草供应。”
“这倒是个主意!”慕容桂英抚着狄詠的后背,“我侄儿果然是将才,这却月阵的功劳就交给婶娘了!”
“詠儿,这史书上的战策可不能生搬硬套。”杨文广苦笑了一下,“当年刘裕以步制骑,外围用战车掩护步兵,水上有艋艟巨舰,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可你刚才说用渔船,我军中也没有战车,如何施用?”
“用拒马枪替代战车,不也是一样的效果?”狄詠并不想放弃,拒马枪是用三支铁矛绑在栅栏上,矛头冲三个方向伸出,本是用来阻挡骑兵冲营的。
“詠儿说得未必不是个方法。”慕容桂英在沙盘上摆了几枚兵器,“我军顺水而下,将弓弩手伏在渔船中,趁夜攻入敌营。大军随后掩杀,不出三日便可控扼武江。”
“白衣渡江……却月阵……”杨文广沉吟了一会儿,“好,就有我来做这个先锋。夫人和詠儿率军随后而来。”
“大伯父,计是侄儿想的,还是让侄儿去吧!”
“不行!这是行军打仗,不能儿戏!”
“可是……”
“我说了,这是军令!”杨文广走过去,双手搭在狄詠肩上,“那天在垂拱殿的事朝中已经来了消息,官家想让你做福康公主的驸马。我得保证你安然无恙地回去。”
是夜,杨文广和吕斌、张远带着一千弓弩手、一千步兵乘渔船顺水而下。这一千步兵都是从广锐军中挑选出的精壮勇士,身穿着步人甲,几乎可说刀枪不入,是名副其实的重装步兵。杨文广站在船头,也是一身步人甲,手中捏着一杆蘸银鸦颈枪。枪头的血槽里已经结起了银锈,形成一道刺目的黑线。这里面曾经浸润过辽兵的血,杨延昭手执此枪镇守威虏军、保州一带时威名远播……转眼已经三十八年了,这条枪已经尘封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杨文广领兵征张海时才算再次出世。
爹爹,爷爷,是文广不孝……杨文广回忆着父、祖,再看看自己花白的须髯,没出征的时候,他觉得杨家的荣耀会在他手里毁于一旦。可是现在,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这两千将士和他们背后的两千户人家,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