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百依百顺的孩子,至死不变,我只顺从我自己。
——————————————————————————————————————
屋里没有点灯,唯有壁炉里红彤彤的火舌偶尔舔动一下炉膛,给这间堂皇又沉寂的卧室带来摇曳的光亮,让厚重帷幔上的花纹忽隐忽现。一切都被这虚弱的光亮有节奏地一吞一吐,仿佛是蛰伏着的野兽正在呼吸。拢烟的篦子像垂下的睫毛似的压着炉火,免得浓烟走错了方向,熏到了无上尊贵的父亲。
在这个红色的,安静的,一切都像夜船一样摇摇晃晃的房间里,邹屠胤正安稳地躺在床上,享受他那本不应得的静谧。他听到有人开了门,那轻快又悄无声息的脚步告诉他,来的人是越七。
他最得意的徒儿,他最宠爱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生女儿。
越七走近了,接着,帷幔被拉开了,父亲的脸被火光照亮。
他已然垂老,五官看不出是漂亮还是丑陋,但他的整张脸是蓝色的,那是已然四散洇开了的刺青。刺青遍布他的额头、鼻梁、脸颊和下巴,顺着时间淌进皱纹破碎的蛛网里,
他既是父亲,又不是父亲,他既活着,又死了。
轩辕维给了他这些耻辱的刺青,也许他没有亲自动手,但就是因为他的参战,才有了邹屠胤当年无可挽回的惨败。是的,他的野心太大,手段太毒,为自己积攒了太多的仇人。他承认自己的确不择手段,但一旦开始筹谋,就相当于切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他。后退就是死亡,前进也许还有活路。他就这么一步一步,把自己推到了刀尖上。接着,他一朝成为败寇,并为此受尽了那些曾经的手下败将的羞辱。在所有旷日持久、难以忍受的痛苦中,这些刻在脸上的刺青不过是最显眼、最肤浅的那部分,更深的仇恨他从不示人。
他仓皇逃窜,甚至不能带上他刚出生没多久的一对儿女。
邹屠胤逃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狱,逃到了冰天雪地里,逃到了西伯利亚荒无人烟的林场。他在那里杀人,替石油大亨马图谢耶维奇做事,又用无辜者的命去换当局赐予的身份。
他先成了R国公民,又辗转替自己弄了一个I国身份。他是坚韧的九黎蚩尤的后人,他在E洲重新发家,在那里赚取每一分血汗钱,渐渐地他有了些势力,但和轩辕家族比起来,不过是以卵击石。
轩辕氏啊,轩辕氏,尊贵的轩辕氏,高尚而全能的神裔,他的仇人。
但他不灰心丧气,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复仇。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邹屠胤了,他们只知道父亲,他们以为邹屠胤死了,因为邹屠胤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他终究还活着。他改头换面,在外人眼里已经成了一个焕然一新的魔鬼。
他当然满意儿子越一,男孩虽然在正一门长大,仁义道德教养出一身好筋骨,但内里还是邹屠家族肮脏的血,不然怎么从通晓人事开始就对胞妹有非分之想,之后甚至能做出背离人伦的苟且之事呢?有这种心性,就不愁做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业。何况他负内家功夫和奇门心法,更有一手七百码外阻击的好本事,真是把为世所稀的好剑!
他也喜欢养女越九,算起来她是越一越七的表妹,原是前途无量的科技向作战人员黎碧,本只是用来控制西诺,但这孩子真是争气,在非人的生化改造中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虽然内里被折腾得血管神经如纸薄,但几次暗杀任务都完成得干净漂亮。
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女儿越七,阴狠,狡诈,卑鄙,毒辣,生来就是作恶的好材料。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孩子那么瘦,那么小,手掌像是薄薄的一片树叶。真是惹人怜爱,像是只吃不饱的小猫崽似的,但眼睛里的狠劲儿却属于狼和狮子。
邹屠胤当然知道她是怎么给她的老师下药,再把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拖到浴缸里淹死,毕竟是他安排的恋童癖,他要让他的孩子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匕首,流淌着他的血液的绝世神兵,而刀锋是不能在蜜糖里淬出来的。
而她的表现也叫他满意,真是他的孩子,天生有种!
后她被越一带入正一门中保护,而他在见识了儿子的能力后不免偏心。就算他清楚知道家族诅咒,但越一眼中只有胞妹,为了留下血脉,作为父亲的他只能诱他们兄妹不伦。
可惜天道不容,那个胚胎最终没有将越七生命耗尽,活到可以降生的时日。但经过此劫难,越七心性更是森冷逼人。
此番就更合邹屠胤心意了,她被逐出师门后进入TEMPLE也是顺理成章。
但是他还是忍住没有真心实意地叫她一声女儿。邹屠胤的仇家在新的领域里不减反增,只有把一滴水藏在海洋中才最安全,树叶在树林里才不会引起注意。他的女儿成了他众多中杀手的一个,出色但并不会成为目标的那一个,他要把偏爱和无情做得左右平衡、滴水不漏。
他训练越七,在越一失踪越九失明后他更得倚重越七,因为只有她能帮助自己复仇。
“孩子,”邹屠胤的声音嘶哑却清醒,“外面是什么声音?”
越乃九黎后支,正如轩辕一在外借后代大姓祁为掩饰一样,她的父亲行走在外,挑选的姓也在长期地隐秘地告诉她,你乃邹屠后人。那传说中八角三头六臂,铜头铁额善用刀斧,作战勇猛至死方休的先祖蚩尤,击溃过神农氏,连黄帝都要借天神之力才能勉强击败。
兵王战神的血和魂流淌在越七的周身激荡在她的胸膛,真是显赫的家族,真是天定的宿命。
越七从未真正理解过自己姓氏的含义,当她理解了,她却也不在乎了。
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五指叩击着扶手,后背放松地靠在舒适的软垫上。她在摇曳的火光中半隐于黑暗半现于光明,黑影幢幢,她的笑容被拉成了一个哭泣的样子。
“那是你的老朋友来了,”越七轻声回答,“我的父亲。”
邹屠胤看着他的女儿,看着这个虽然和他血脉相通却心怀芥蒂的孩子,疑惑着是什么让这个向来恭顺的女儿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接着,他明白过来了,终归,古老的联系在他们身上还是显现了它的威力。
越七知道了,他们血液里流动的秘密终于被撕开了。
“是谁告诉你的?”邹屠胤平静地问,仿佛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总有人比我恨你,父亲,”越七修长的食指在椅子扶手上交替跳着舞,像在闲闲地替钢琴试音,然而她的声音是僵硬的,下巴是紧绷的,她在极力忍耐极力压制,“你以为你所有的秘密牢不可破,但你毁灭证据的本事太差了,邹屠胤。”
在这见不得人的秘密里,最大的证据就是越七本身,而这个证据无从隐藏。认祖归宗这项活动,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往往只需要半根头发就能成事。在世间这么多桩父女相认里,这大概是最无情无趣的一桩了。
邹屠胤设想过无数次现在的情景,他本以为越七会流着泪扑到他的怀里,而他会心怀骄傲地抚摸她柔顺的头发,给她安慰,鼓励和指引。毕竟她是多么敬爱父亲的女儿啊。
“吾女。”邹屠胤叫着他的女儿,他的亲生骨肉,但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几乎没有悸动。
对了,和即将成功的复仇大业比起来,这些儿女情长何止无味,简直碍事。
越七只是歪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呼唤。
光影在她的脸上浮动,她的表情变幻莫测,眼睛里像是盛着眼泪,但嘴角却是弯着的。
“女儿?呵!你并不关心我!”越七笃定地说,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高高低低的声调里,恨意像是一面旗帜迎风展开满是杀意,“你只是关心你的复仇!而且我这些年所受的苦都是拜你所赐,拜我亲生父亲所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在越一消失之前,你只关心我是不是一个好利用的台阶,没有儿子这个选择后,你只关心我是不是一把好刀!”
“你的确是一把好刀,”邹屠胤回答,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显出一股嗜血的红色,“你锋利又尖锐,这就是我给你最好的礼物。”
“礼物!礼物!”越七的眼睛睁大了,这下邹屠胤看得很分明,她的眼眶里还是滴溜溜地聚着眼泪,只不过除此之外,她的表情和哭泣毫无关系,那是纯粹的、狠毒的痛苦与恨意,“你把我毁了!全毁了!没有一天,哪怕一天,我不是生活在绝望和挣扎里,你把我当成一只畜生养,让人玩我打我,把我送去陪杂种睡觉,你让我杀人,你让我以为自己毫无依靠,你让我恨所有人,你以为我注定会帮你复仇!而现在,你欺骗我,背叛我,利用我!”
扭曲的、恶意的笑容在她的脸上一闪而逝,像是在海面上划过的鲨鱼鳍,“我这就是你亲手养出来的怪物!我手上血债累累,我的爱里头永远都掺杂着嫉妒和恨,我余下的人生里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幸福。你毁了自己的人生,还要毁了我的人生!”
“我毁了你?”邹屠胤的声音抬高了一点,壁炉里的柴火突然噼啪地爆出一串火星。
他咳嗽似的笑了起来,像只夜枭,“我毁了你?别把自己择那么干净,孩子,你不是什么被逼无奈的小可怜,难道你就敢说你没有从杀戮中获得快感?你难道没有从凌驾他人中获得满足?你喜欢欺凌弱者,喜欢别人臣服在你脚下。你这个小玩意儿,在我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杀过人,对不对?你那样恨越一,但看看你自己,你从来只图自己心里快活,从来就没有为他的坚持和信念考虑过!我想血脉永续,所以连亲生骨肉都可以牺牲,我是卑鄙恶心,但你又如何呢?你不过想要对你好的人永远只爱你一个,眼里再也不能进其他人,什么无视礼教纲常的漂亮说辞,都只是你自私而已!你瞧不起别人,心中毫无怜悯,哪怕你么没有接受我的栽培,你照样会长成一个恶角,你就是这样一颗种子,和培养你的土壤无关。你把这一切推给我,难道就能洗脱你犯下的罪恶?你也瞧瞧吧,邹屠七!你就是你,你恶毒刻薄,以复仇为乐!你的秉性写在血液里,邹屠七!对一个人的爱,绝不能让你脱胎换骨,因为,邹屠七!你是我的女儿!
越七生理上的父亲高声告诉她:“想想看,如果祁一看清了这一切,他还会爱你吗?你终究要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我的女儿,爱不会让你坚强,但恨从不会削弱你。”因为即将到来的成功,邹屠胤显得格外激动,声音又尖又快,就像锋利指甲划过肮脏的玻璃,“现在只要我们先杀了轩辕夫妇,再杀了那轩辕一,那轩辕氏的一切就都是你的了,都是我们的!我没有毁了你,毁了你的是轩辕氏,如果不是他们,你的出身就会和娜所谓的的丈夫一样高贵,你是兵神的后裔,邹屠家的女儿,不该在垃圾桶边长大!”
越七微笑了起来。一行眼泪淌在她干枯的面颊上,肉体折磨带来的印记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消失,她看上去像是病入膏肓的中毒者,眼圈发青,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既脆弱又悲伤,但她的笑声却听上去很愉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痛快:“哦,父亲,”她说,“我们是多么相像啊,简直就是造物的神奇恩赐,你每一句可笑的话都是我的心声,每一句指控都是我的真实写照……我们简直一模一样。”
她捂住脸,像是忍不住要大笑一场似的抖动着肩膀。末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咧嘴一笑:“但我们有一点不同,如你所说,同你一样,我邪恶、卑微、扭曲、一团混乱。是的,那时我不曾真正爱上越一,只是想要占有。虽然我如此恶心,虽然我从来不懂得什么是爱,但却有人爱我!坏消息,祁一爱我!他知道我的一切,但他依旧爱我。你把我养得,养得如此孤独而绝望,所以我爱祁一。我还爱上了很多很多,我爱上经历相似的朋友,爱上了琐碎庸碌的普通人生活,爱上阳光朝露花朵,爱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爱上所有值得爱的东西!邹屠胤,你从来没爱过,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它有多么强大。我可怜你!而你想杀了祁一,我就会杀了你,而这就是你能得到的结果!”
不仅仅是为了祁一,也为了她自己,为了她所受的折磨和背叛。邹屠胤想要复仇,而作为他的女儿,她也以复仇为使命,只不过邹屠胤的仇人是轩辕维,而越七的仇人是她的父亲。
“你不能杀了我,”邹屠胤眯着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女儿,显得冷酷而锋利“你绝没法活着走出的大宅,你有那么多兄弟,他们个个都想在我之后坐上父亲的位置,而你就是他们最大的阻碍。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不如你和我合作,我的孩子,我们总能……”
“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邹屠胤?”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她的父亲说对了,她邪恶又刻薄,阴损又恶毒,缺乏同情心,睚眦必报又毫无温情,此刻为仇敌即将到来的失败而痛快,就算那是她的生身父亲,“我总有自己的方法向外传递消息,在这段婚姻开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提防你伤祁一,我需要一个暗号,一个接应员,以防他落到你手里。你说爱会削弱我,但我说,爱让我变得更强。我苦苦思索,再怎么能既掩人耳目,又间接有效地把消息传递给我信任的人。当我说消息,我指的是大宅的具体位置……”
她冷冰冰地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所有的暗道,所有的武力装备,所有的暗哨和暗卡,所有的薄弱地点!只要我给那个环境保护组织的留言有那么一点不对,那里的人就会把这样一份详细的地图送出去。”
她把右手摁在胸前,像是感慨,又像是谢幕,“他们现在已经到了。也许我没法自己一个人活着走出大宅,但这就是拥有盟友的好处,祁一可以活下来,我爱的人可以活下来。”
她镇定地回忆着她曾经唤过一郎的人的面庞,一个有着冰凉又疯狂的灰绿色眼睛,而一个虽然如黑曜石但却让人一眼看懂他的炙热与深情。她静静地自省,露出站在解剖台前的神色。
当初对越一,她的确想独占,就算知道会枯萎,也要费尽心思地把他摘下来,夹在书里当仅有她一人可以用的签子,但是对祁一,她愿意用她的血她的生命浇灌,让这份感情永远不死。
最终她以血还血,以命还命,以情还情。她当然知道她还不起,只能尽己所能罢了。
“父亲,轩辕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你的好朋友,我想你终于可以和他叙叙旧了……”
而接下来,还没等越七说完她的胜利宣言,这位叱咤风云的父亲胸前就爆开了一朵血花。父亲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似地低下头,看着血迹像蜘蛛网一样慢慢张牙舞爪地蔓延开。
此处是小岛最高处,四周都没有狙击点,最近乃是入岛岗亭,但斜线距离足有八百码!
越七突然想起纳塔莉为她做的占卜,不由得失声大笑:“父亲,你的好儿子又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