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伟大的事迹和伟大的思想都有荒谬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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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曾经谈到过分开的可能性,越七武断地认为他们坚持不到互相憎恨的那天就会离婚,而祁一则毫无根据地坚信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分离,还是暂时分离。
“不过我会在奈何桥轮回井边找到你的,”他的鼻尖亲亲热热地拱着她的,像只正在撒欢的大型猛兽,说话的声音里几乎都带着满足的咕噜声,“到时候就再也没有分离了,你和我在一起,看着天空里结出新的星星,再看老星星掉下来。”
越七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把他往后推。她不知道他这种自命不凡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但她十分确定,不管死亡之后的入口是什么,他们都不可能手牵手走进去。
她从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告别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当越七发现控制室里没有人的时候,她就该明白了,她钻进了父亲的套子里。
父亲要她背这个黑锅,要她扮演一个蛇蝎心肠的妻子,为丈夫送葬的brandy。
这是父亲在告诉她,孩子,该回家了。毕竟,她现在和整个USDS为敌,还背上了李承宗这条宝贵的人命,她已经毫无退路。她早该知道,她飞不出父亲的笼子。祁一这缕阳光也许能暂时温暖这个瑟瑟发抖的越七。但那是太阳啊,他不该也不能为角落的一株植物停留。
您是多么了解我啊,父亲。越七闭上眼睛,颤抖着轻笑了一声。
只是,你会相信吗。即使他们都知道她是brandy,祁一,你会相信越七想要杀死你吗?
“哦,”越七转过身,只见夕阳在USDS特工们的背后西沉,那万丈光芒就好像是从他们身上四射出来的,真是正义化身般的存在。她语气平平地说:“哦,USDS,幸会。”
队长西诺沉重的声音砸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幸会,brandy。”他回答。
越七站得很直,只要还剩半点意识,她的身姿就总是优美得让人慨叹。她环视了一圈这帮出类拔萃的战士,然后摆出了她的盈盈可人的笑脸,眼睛是眯起来的,嘴角是上翘的,但再仔细看,她的目光里闪着冷冰冰的轻蔑和恶意,嘴角的弧度挂满了讥诮。
“阿七,好几天不见了。”祁一沙哑地说。光从嗓音上,越七就知道祁一过得不好。
他怎么能这么无遮无拦、坦坦荡荡地表现自己的悲伤?越七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就是为了缓解那突如其来的酸涩。
“我很想你。”他说。
“哦?是吗,那祁一,你签离婚协议书了吗?”越七轻声问,尾音上扬,带着亲热和温和。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签那张纸!”祁一的声音里带了隐隐的怒气。
是的,愤怒,鲁莽,责难,这才是越七期待的祁一,她颤抖着想,只是别泄露你的悲伤,求你千万别。
“你一点长进都没有,祁一,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懂得察言观色,”越七反唇相讥,“我把你往父亲的老巢推,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还会当你的妻子?”
“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祁一扔掉手里的枪,朝她伸出手,周围四个特工交换眼神,面上都露出早知如此的形容:“你受伤了,看看你的脸色,”祁一骂了一句脏话,“你至少瘦了四斤,现在到我这儿来,我们会查清楚这一切。”
看着他的面庞,越七发出短促笑声,一切都明白了,她的恨意从来存在。
只是她不恨祁一,她恨的是自己。她恨自己一无所有,恨自己满手鲜血,恨自己终于有一天会毁了祁一。
越七苦笑,想起那句纳塔莉给她看的纸条——唯有爱与自由令万物黯然失色。
事到如今,她终于相信了,爱竟然是无私的。
越七不必看到祁一的眼睛,就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会有多么激烈挣扎的爱和悲伤。一阵窒息的疼痛占据了她的胸膛。我爱他,越七迷迷糊糊地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我爱他。
我爱他。
我爱他!
可是我马上就要离开他了。她委屈地握起拳头,恍惚间甚至鼻子发酸。
祁一赢了,从来没有人在越七面前能完胜到这个地步。
至始至终他都是个不败战神,就算面对狡猾的千面魔女同样攻城略地,征伐四方。
越七垂下眼睑,用一种带着适度恼火和欣赏的语气说:“我以为我会在父亲的战利品纪念册上见到你们,不过眼下看来,我们的会面会更生动,”她再次后退了一步,而其他人的枪口始终指着她的身躯,随她晃动而微微改变“是什么让你们来到了战场的后方?”
一位女特工开了口,显然正在寻思着要怎么用最简洁的话完成指控,“祁一也许会因为你的几滴鲜血而失去理智,而我们不会,我们是一个团队,brandy就算有千面,也终归只是一人……”
“而我有祁一,”越七打断他声音如丝绸般顺滑:“他是我的免死金牌,是不是这样?”
女特工猛然住了嘴,脸上露出恼火的表情,而这份恼火如此显眼,即时越七看不清,她也被极大地取悦了。
她再次转向祁一:“那么你呢,我亲爱的不败战神,你怎么想?”
“我已经表达过我的想法了,”祁一声音沉稳,朝前走了一步,眼睛紧紧盯着越七,却在对着他的队友说话:“我知道她德行有亏,你们满腔怒火。但阿七受了伤,况且这件事情还没有确定的结论,我不希望指责变成诬陷。”
天哪,这个死心眼。越七在摇摇欲坠的眩晕中都忍不住烦躁了起来,但是紧接着,一丝自鸣得意的快乐又占据了上风,无论如何,祁一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父亲可容不得祁一不相信,随着电梯到达的叮咚声,所有人的枪口都调转方向,指向了缓缓开启的电梯门。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加入了他们的对话。越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以为brandy会跟你回家,”科特利冷冰冰地替他搭腔,“所以你带着你的队友,跑到了敌人的地盘上?多么聪明啊,不败战神轩辕一,你的鲁莽还是和五年前一样令人钦佩。大概你从来不知道世上的陷阱有时候有两层。”
科特利搂紧了越七,而越七反手扣住了他往衬衫里钻的手腕。
那大概真的是她最后的力气了,她把科特利的骨骼攥得咯咯作响,而她冰凉的指尖在他的手腕上有节奏的敲击着。那是TEMPLE之间交流的密码,脱胎于栅栏密码,但又不尽相同。
越七咬紧牙关,在他的手腕上敲道:我会杀了你。
同时,祁一告诉他:“你好,科特利,恐怕我今天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里了。”
多么的默契十足呀!科特利不由得一笑,简直忍不住要为他们拍手了,他低头在这对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细细端详,尽管越七几乎虚弱地无法站立,但那睥睨尘寰的姿态还是做得好看体面,而祁一,尽管外表还是囫囵个儿的冷静特工,但科特利知道,他心里头一定已经气疯,看看他的眼睛,除了漆黑,就只剩下了血红。
“是啊,你们有六个人,我只是一个人,你们训练有素,我除了放炸弹也没有什么其他本事,我怎么敢跟你们叫板呢?”科特利微笑地从容说道:“得多感谢李大公子的信任,我们TEMPLE在H城的所有屈字打头的便利商店都能进驻,如果一个小时后父亲还见不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恐怕烟火会很盛大。”
USDS的几个特工面露紧张,而西诺仍然从容不迫:“只要带回一个brandy吗?”
“勋章先生,你其实在乎的是黎碧对吧?”科特利阴测测地冷笑。这下便是西诺也不能冷静了,如荣誉与美德化身,如天使长米迦勒临世的他也面色铁青:“你胆敢动她!”
“哈,这话好笑,莫说是动,TEMPLE早就把sherry打成上好兵刃,若不是你突然出现导致她情绪失控需要重新洗脑,也不至于电压过大乃至失明,成为废品转移销毁。”科特利状若疯狂地大笑出声。
但越七知他心意便知有内有隐情只默默揣测。
西诺闻言身体细不可察地晃了晃,“你若告诉我她的去路,我便放你生路。不然你就是拿H城724万人口威胁,我也必叫你走不出这控制中心!”
“今天怎么人人都要我见不得明天太阳?”科特利露出嘲讽神色:“要这情报也不难,父亲其实一直也想见见女婿。祁一你乖乖配合我们走一趟吧,到家之后,我自然会把sherry所在告知USDS,让西诺队长可以抢在sherry被清除前相救。你已经迟到近十年,不在乎再多这一时半刻了。”
西诺听十年之期眼中伤痛一闪而过,但仍然镇定:“你凭炸弹便可要祁一和brandy一起回到TEMPLE总部,为何还要用阿碧所在威胁?”
“就在我们谈话之时,USDS和H城警方恐怕已经开始拆弹,我们本就打算拖到brandy可以离开时,但若要带上这位有泰坦之力的轩辕先生,还需他配合才是,所以用sherry的情报压制。”科特利并不与西诺眼色相交,只微眯着眼似阳光耀眼晃得眼睛生疼,他最后一句声音极低,只有身旁的越七听得大概,他声音轻柔温和地说:“这是TEMPLE的打算,而我,为的是我的心。”声音如水,如同在吻一片花瓣一片羽毛。
祁一再无犹豫,上前一步:“我和你走。”
他看着越七,用一种既热辣又专注的目光,一点点扫描着越七可能受到的伤害,他看着越七走路的样子,尽管掩饰,但步子仍然踉踉跄跄,像是被捕兽夹伤了腿的小马驹。从头到尾,她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一种又复杂又尖锐的目光瞪着他,像是把他逼退。
哪儿有那么容易呢,祁一在等待TEMPLE的增援到来之前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似的想。
你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把我甩掉?
所有人都在问他,祁一,你想要什么?
我呀,我想要阿七,他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西诺摁在他肩上的手,又痛苦又甜蜜地想。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像是战役之后血流成河的战场。
人人都叹息他的鲁莽,但他其实这样打算已经有许多时候了,自从看到那镯子之后。
他要只身杀入TEMPLE老巢时候便不是一时热血,他清楚那是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陷阱,但他必须去。
今时今日老天都在相助,他就更要和越七走了。
在翻看brandy的累累战绩满纸血腥时,祁一就十分冷静且理智地告诉自己,他的妻子越七永远没法真正变好,就像他没法真正变坏。也许在最开始,越七曾经为自己的恶行感到过懊悔,但这么多年后,她的灵魂已经定了型,成了一片麻木而荒芜的坟场。
那你还爱她吗?
爱的,以前爱着,现在爱着,就算死亡暂时分开他们,他也会一直爱下去。
从未相逢过的两极才具有最强烈的吸引力,他是耀眼的明亮,她是幽深的黑暗,这样的碰撞是致命的,他和她都被彼此牢牢地束缚了。
他爱越七的娇俏清秀,那怎么能不爱她的狡黠心机呢?他爱越七的言笑晏晏,那怎么能不爱她的虚伪卑劣呢?他怎么把越七劈作两半,只爱她那体面的一面呢?她的扬眉撇嘴都是那伤痕累累的灵魂灌溉出的模样,他当然爱她。
那她还爱我吗?
爱的,一定爱着。
祁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认定,自己是越七心中的一道光芒。
一个恶贯满盈的反派也会有爱的。甚至他们爱得更深,爱得更绝望。
祁一从来是个孩子气的人,他喜欢迪士尼喜欢垃圾食品,和孩子玩得来,二十多岁还相信霍格沃茨的存在,但恰恰是这颗赤子之心能看见许多理智成熟之人所难以看见的东西。
于是祁一思来想去,我该怎么挽回这段谎言交横的关系并带回别扭的妻子呢?他思前想后而出的应对方法是爱她。
他从来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他冲动,他偏心,有不讲道理的爱情,甚至能是非不分的袒护,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但爱可以让人无限地臻于完美。
祁一和越七丝婚四年,清清楚楚地知道如何和一个正在矫情自伤的越七打交道。
重要的不是让越七原谅别人,而是让越七原谅她自己。而眼下,没有什么方法比让越七救祁一性命更好的方法。他近乎冷静地想,那就让她救自己一命。
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对他置之不理。在研究越七这门学问上,祁一从不走眼。
祁一只要想办法把自己推到险境里,让越七在煎熬里想明白,再让越七居高临下地扮演救世主的角色,那就足够安抚她的自卑和绝望。越七需要一桩足够有分量的善行来救赎自己,原谅自己。而祁一给他这个机会。她甚至不需要知道祁一是怎么煎熬着想出这个方法的,她只需要按照他画好的路线步步前进。
我就在结局处等着你。祁一想到此处,不由得露出宽慰的笑意。
但看到越七的样子时,他的心又悬起,胃开始抽痛,指尖没出息地发麻。原本计划完美,步骤稳当,他本该平和心境,安静地准备迎接越七汹涌爱意,但是他心疼了。
祁一或许不是完美的丈夫,但越七受伤了,他就疼得比她还厉害。
接着whiskey就来了,人如酒名,高大英俊,热情诚恳,带来了一群荷枪实弹的TEMPLE成员。作为交换黎碧下落的肉票,祁一被绳子从上到下缠得结结实实,除了露在外头的脑袋,基本就是个木乃伊的光景,还被毫无尊严地扔在直升机的铁皮地板上。这姿势真是很不帅气。直升机摇摇晃晃地起飞了,祁一像条长虫一样躺在一众黑帮杀手们成分复杂的目光下,难免感到有点不自在。他现在唯一的担忧就是他的父母,希望老人家没有收到他这么胡闹的消息,而且他希望自己不会错过约定的回家日期。
他看了看越七,她正闭着眼睛,像是终于忍不住晕过去了,但从她激烈起伏的胸膛上,祁一能看出她还醒着。不仅醒着,脑子里还在疯狂地打小算盘。他有些得意而悲凉地想到,瞧,我是多么了解我的妻子,她却跑掉了。
他叹了口气,然后在直升机里咕噜咕噜地滚动起来;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里,他蠕动到了越七脚边,还试图用脑袋去拱越七的小腿。果然,越七并没有晕过去,他猛然睁开眼睛,然后用脚尖一踢,祁一就无可奈何地咕噜咕噜滚到了两排座位的中间。他也不气馁,接着毅力惊人地反复试了好多次。
终于,越七像是没力气再踢开他了,只是不胜厌烦似的皱着眉头,闭着眼睛。
祁一侧耳听着液压器的声音,他知道他们要降落了。他要见到岳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