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骏涛
十年前,顾艳有一本小说集《无家可归》想加盟《跨世纪文丛》,经过女作家方方的介绍,她找到了我。由于各种原因,这本书没有加入《跨世纪文丛》,而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她们文丛》出版。但我与顾艳的交往却一直延续至今。跟很多年轻朋友一样,顾艳也叫我“陈老师”。有一年,我跟我的学生陈墨一起去南方讲学,我们在杭州西子湖畔与顾艳相会,那一晚,三个人畅谈了很久。看到身边两个年轻的才俊,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前几年,我大女儿患病,从发病到去世仅仅两年,这是我的精神受到重创的两年。顾艳也跟一些年轻朋友一样,始终关心着我女儿的病情,给过我精神上的抚慰。女儿去世后,她说过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陈老师,不要过分悲伤,你女儿去世了,但我们都是你的女儿……” 这是两代人之间的一种友情,我很珍惜这样的友情。
1999年,浙江省作协在杭州组织了一次顾艳作品研讨会,我应邀参加了。为了参加这次研讨会,我翻阅了顾艳的几本作品集,有诗歌、散文和小说,特别是她的两部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和《疼痛的飞翔》。我惊喜地发现,在文学愈趋边缘化,不再是大众宠儿的商品时代,在社会已经给从事写作的人提供多种多样选择的今天,如果说还有这样一些人,她们依然视文学为一块圣洁的领地的话,那么顾艳就是其中的一个。“除了文学,没有一件事情可以长久地吸引我的兴趣和注意。只有写作才能够使我那样地锲而不舍、那样地不顾一切、那样地一往情深……”(顾艳:《心灵独白》)。
从1999年至今,将近七年过去了,在清贫孤寂的岁月中,顾艳以一个单身母亲,独立支撑起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造就了她这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她的女儿。如今,她女儿已是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研究生,今年21岁的女孩写得一手不错的文章。有一次,她把她女儿写的一篇《论明初诗僧姚广孝及其诗文》的煌煌大文发给我,看得我瞠目结舌——真不敢相信,一个少女,居然能写出如此有风骨的文章来。这当然也是顾艳本身的修养与教女有方的结果。
这些年,顾艳依然在文学这块圣洁的领地里勤奋耕耘着,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她几乎每出一本书,或写了一篇什么重要的文章,都要告诉我,或寄给我,或发邮件给我。一个已退居二线、自身经常找不着北的老者,居然还得到年轻才俊的如此信任,的确使我深感慰藉。
这七年,顾艳出版了10部作品(包括长篇小说5部,中短篇小说集1部,散文随笔4部),还有许多散见于报刊的未结集的中短篇小说,人物印象,散文和诗歌。这七年的作品,跟七年以前的作品相比,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呢?1999年,我在那次研讨会上曾经作过一个发言,这篇发言整理出来后作为《疼痛的飞翔》的序随同小说一起出版。在这篇题为《顾艳:永远的追寻》的文章中,我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迄今为止顾艳的写作从总体上看仍处于自我倾诉阶段,她的角色定位是“本色演员”,而不是“角色演员”;我主要就顾艳的第一、二部长篇小说《杭州女人》和《疼痛的飞翔》作了一些分析。但现在再用“本色演员”来框定顾艳的作品,显然是不适用了,她已经从“本色演员”向“角色演员”过渡,或者说已经兼具“本色演员”和“角色演员”的双重身份。她不再拘囿于自我倾诉式的写作了。她在自我倾诉和他者叙事两方面都应对自如、得心应手。她的创作路子比过去开阔得多了。
据顾艳自述,她从“本色演员”到“角色演员”的转折之作是第三部长篇小说《真情颤动》(2000、12,《真情颤动·后记》)。这部小说第一稿原名《永远的爱》,第二稿改名《艰难岁月》,最后被编辑定为现名——一部不太像小说的书名。我读过它的打印稿,并就这部小说中的一些问题与她交换过意见。这的确是作者试图突破“本色”进入“角色”、面对更加开阔世界的一个尝试。
《真情颤动》之后,顾艳出版的长篇有《我的夏威夷之恋》(2001、9)、《夜上海》(2003、1)、《冷酷杀手》(2003、1)和《灵魂的舞蹈》(2005、3),虽然都是十七八万字左右规模不大的长篇,但在短短的几年里,她除了写中短篇和散文随笔,还能写出这么多长篇,其文思之敏捷,写作之勤奋,着实令我叹为观止!
《我的夏威夷之恋》是根据作者自身的一段情感经历写的,依然运用顾艳最擅长的自我倾诉的叙事,写得纯情伤感,奔涌着激情,一股饱满之气贯串始终,是一篇很有感染力的爱情悲剧。当年在武汉发行量很大的《知音》刊载时,就拥有许多读者,出版后依然受到青睐。《夜上海》和《冷酷杀手》则为他者叙事:前者写大上海的神秘、活力、魅力和疯狂,曾在多家报刊连载,海峡两岸同时出版,有美国英文版,回响可谓不小。后者作为“都市情感推理小说”之一种,情节之神秘诡奇虽使人多有疑惑,但张驰有致的故事推理,却显现出作者具有构筑悬疑小说的别一本领。
这几部小说中,我最看好的是《灵魂的舞蹈》。王岳川教授认为,诗性、哲思和意识流(说自由联想也许更为确切)是这部小说的三个特质(《灵魂的舞蹈?序》),评价可谓颇高。这部小说用的虽然是第三人称叙事(他者叙事),但熟悉顾艳创作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与顾艳以往的创作一脉相承的。诗性的语言,行云流水般的描写叙述,女主人公的耽于沉思和心灵独白,淡淡的忧伤和永不满足于现状的精神性追求,都与她以往作品一脉相承。女主人公凯瑞实际上还是以顾艳本人为模子的,如同此前《杭州女人》中的池青青,《疼痛的飞翔》中的“我”。小说写得温婉纯情,轻灵优雅,有一种哲理意味。
近几年顾艳创作中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是面向社会、面向他者的写实性的作品,特别是描写城乡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生活的作品大大增加了。不像以往那样,主要是写像作者本人那样的知识女性的情感生活。这主要表现在她的中短篇小说中。仅从2005年迄今,她发表的这方面的中短篇就有《筒子间的生活》、《破碎》、《如风过耳》、《上海,你好》、《九堡》、《大杨村》、《阶层》、《手机短信》等。这一阶段,她很少用散文化的或者诗化的语言来写小说,而是用叙事的语言,也就是小说的语言来写小说,从题材到格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这一组中短篇中,我最早读到的是小中篇《破碎》(《作家》2005年2期)。在我看来,这篇写从乡镇进城当小保姆的小说,在时下许多这类题材的作品中是比较突出的一篇。顾艳发挥了她创作的所长,把对小人物微妙的心理描写融入到精心编织的引人的故事中,把高中生小保姆彭小莲如何从聪明、富于同情心,而后到妒嫉和贪欲之心渐渐膨胀,一步步地走向边缘,最终滑到犯罪道路的心理过程,表现得细致入微。读后,对彭小莲,我们实在生不出痛恨来,而是痛惜,如果换了一个环境,也许她不但不会犯罪,还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呢!
《九堡》(《上海文学》2005年10期)也是颇为发人深思的一个小中篇。它演绎了当下乡镇平民百姓的生存状态:他们活得粗糙,情感和精神生活极度贫乏、愚昧,既至于公公强占了儿媳尚不知耻、反以为荣,当儿媳生出实际上是公公的儿子后,公公因为觉得自己有了可以传承的后代(他没有过自己的亲生子)而兴奋得几乎发狂、变态。很难想象,一个向来擅长于写知识女性情感生活的女作家,居然会如此大幅度地转向,去描写这类贫民百姓生存状态的题材,而且是以很严肃的态度来写的。
发表在这里的小中篇《职业流行病》也是这样一个转向性的作品。顾艳描写了当今城市的一个普通家庭,一个个人都传染上了“职业流行病”,以致于忘记关爱自己的生命,造成了像小说中的一个人物金磊那样英年早逝的悲剧。在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出顾艳对人物的描写比起以往有了很大的前进,她不再满足于自我倾诉式的心灵独白,而是用白描的手法,让人物在行动和语言中凸现其性格,这篇小说中的一对老夫妻金虎生和洪慧芬,就是两个很有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
这种创作的转向当然不仅为顾艳所独有,我注意到像北京女作家林白、长春女作家宣儿等都有这类转向性的作品,如林白的长篇小说《妇女闲聊录》,宣儿的中篇小说《1974年的爱情》等。从潜入知识女性个体的内心,品味一己纤细柔软、孤独感伤的情感,到视点下沉、面向他者,面向社会普通人群,从自我这堵围墙里突出去,这的确是个不小的变化。
我这里所说的只是顾艳的小说创作。顾艳还有数量不小的散文随笔。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顾艳的有些散文随笔写得比小说还要好些。此处且按下不论。在认同并赞赏顾艳创作向“角色演员”转向的同时,我也认为顾艳可以不必轻易地搁置自己的所长。探索一些精神性的东西,人性深层的东西,叙写情感和生命的困境,这是顾艳的所长。可以把这些长处,融入到对日常生活的叙事和抒写中,并努力强化作品的深度和厚重感。
一个以文学作为自己毕生生命和精神栖息地的人,在漫长的创作旅程中,到了自己的老年,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这一生所创作的作品,如果能够有一两部或者两三部能够被人们所记取的话,那就无愧于此生了。顾艳如今正当年,主观条件和创作心态都很好,她应该朝着这样的目标进发。
2006、2、26于北京东南隅
载《红豆》200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