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楼梯拐弯处,就是浴室。麦琪看到浴室内的衣架上,晾着男人的短裤。麦琪皱了一下眉头。想,天下好男人不多。麦琪不知道艾丽丝的这个男人是否好男人?
卧室的门,麦琪每天出门都锁的。然而今天,麦琪打开门发现书桌上有一束红玫瑰。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进入了她的卧室?麦琪寻遍了卧室角角落落可怀疑的地方,然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束红玫瑰,仿佛就是打开门送进来的。那么是谁有了她卧室的钥匙?又是谁送她红玫瑰?
麦琪把这束红玫瑰,养在了花瓶里。
书桌上摊着的一堆稿纸,是麦琪每天给华文报纸翻译的东西。稿酬不多,但也是一笔收入。麦琪需要这些收入,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有质量些。同时她还要抽一部分钱,汇给母亲。母亲虽然有退休金,可这是她做女儿的一点孝心。她已经很久没有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了。母亲从前是名医生,也是一个“右派”和“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妻子。那时候母亲常常抽动双肩,发出低低的哭泣声。麦琪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长大。母亲告诉她:“你什么也靠不着,你一定要靠自己的。”麦琪靠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拼命读书。然而读书使她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她从江南到北方,从北方又到了北美。
离开母亲这么些年,麦琪尽管也回去探望过母亲很多次,但终归是两代人又在两个不同的国度里生活,代沟是避免不了的。麦琪尽量把代沟缩小到最低范畴。麦琪知道母亲老了,母亲变得更固执了。
伯克利加州大学的校园草坪上,坐着和躺着的人不少。麦琪一眼就看见了艾丽丝。艾丽丝黑裤、红衣,披着烫得皱巴巴的长发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麦琪没有与她打招呼。麦琪要去学校图书馆找一本书,查证论文中的几个重要注解。麦琪学的是文艺美学。早年在北方读大学时,她就熟读了宗白华的《美学与意境》一书。那时候她与同室的几个女友,常常倾夜长谈。关于艺术,以及如何把生活变成艺术的探讨,让她情绪亢奋。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遥远起来。
现在,麦琪坐在图书馆里读中国文学。她无意中在某个杂志上,读到过去男朋友的诗。她知道他一直在写诗。她还知道他早已结婚生子,生活幸福美满。麦琪不想回忆什么。生活中她要学会遗忘。只有遗忘才能让自己不再陷入痛苦。才能重新投入新的生活。
麦琪的新生活,确切些说新的情感生活刚刚开始。赵致远这个香港男人,牛津大学的硕士,伯克利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生,在一个雨夜与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他从她的脸颊,一直吻到她耳根后面的那颗红痣。然后他粗鲁地撕去了她漂亮的裙子,一口衔住了那个鲜嫩无比的乳房。麦琪用手抓过去,他的脊背被她抓出一道道爪痕,可他却快乐地吮吸着她。
那夜没有点灯,只有一小半截蜡烛在风中一闪一闪。麦琪很快柔顺了下来。她在烛光中发现自己的裸体如一尾鱼,在慢慢游荡。与此同时,她想起自己写过的几行诗:
窗外微雨蒙蒙
曾经猝然断弦的音符
如血嫣红的伤口
在歌声中疗治
那天早上,麦琪是被教堂晨祷的钟声敲醒的。那些划着十字,赞美主的虔诚教徒,唱着赞美诗,歌声飘荡在空气中。
现在赵致远在写学位论文,导师对他很严格。他没有时间找麦琪,麦琪也因此没有带他来过自己居住的这栋别墅。所以麦琪卧室里曾经出现的红玫瑰,令她迷惑不解。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能进入她的卧室,送她红玫瑰的?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怀疑艾丽丝。艾丽丝这会儿在厨房的冰箱里一边取东西,一边大声唱着一支歌。她看到麦琪从楼上下来,热情地说:“嗨!我教你开车去吧!”
麦琪是被艾丽丝的好心劝说学开车的。她购买的二手货白色丰田科蕾西达牌轿车,还有八成新。现在她很快坐到驾驶室里,系好安全带。艾丽丝在一旁教她,艾丽丝教她的态度很蛮横,硬要她把车开快一点。
麦琪不紧不慢,绕着街心花园的环形车道行驶。花园里的玫瑰、海棠、吊兰、郁金香等植物,发出一股浓郁的奇香。麦琪还没有考出驾照。说实在,自己驾车还不如坐地铁搭公车来得省力省钱。
艾丽丝的手机响了。艾丽丝要求麦琪把车开回去。麦琪开到家门口,便看见一个男子等在那里,那不是麦琪上次在“南海酒家”见到的那个头发束成马尾的男人。麦琪看见他们进了别墅。麦琪还看见艾丽丝把门“砰”一下关上了。
邻居老人是个美籍德国人。他在他家花园里用割草机呜呜地除草。他每天都用割草机除草,这让麦琪十分不解。为什么他每天要割那几乎没有什么草的草地?莫非是一种消遣、莫非是一种发泄、莫非是一种土地情结?麦琪忽然有一种想接近老人的愿望。于是她朝他走过去。“HELLO!”她说:“你每天割草不累吗?”
“不累,不累。”老人说,“我一边割草一边就会想到我的祖国最近竞选中发生的一些大事。这是我来美国20多年,第一次这么关心自己的祖国。因为我就怕纳粹上台,我的祖国会再滑入深渊。
老人的话让麦琪感到十分惊讶。原来他在想着自己的祖国,并为祖国的前程担忧。于是,她忽然对他每天割草的举动释然了。
现在麦琪在老人的花园里,做了一个深呼吸。老人不再割草了,他开始与麦琪聊天。他说他曾经到中国餐馆打过工。他常手托一个大盘,将牛肉米粉、葱油鱼、空心菜炒目鱼卷、两杯可口可乐端到客人面前。他会讲一点点中国话,喜欢餐馆墙上挂着的中国大纸扇,和中国女人身上穿着的旗袍。他说旗袍很漂亮,很独特,很显女人的线条美。
麦琪离开老人时,教堂的晚祷声穿过了橡树、空旷和肃穆。麦琪很高兴,来这里住了那么久,第一次与邻居老人说话聊天,却原来这个美籍德裔老人还会说一点点中国话。麦琪想早知这样,她从前一个人住的时候就根本不用害怕和恐惧。
麦琪回到别墅,艾丽丝的房门还紧紧地关着。当然里面的说话和声音,会从门缝里溜出来。麦琪站在门口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内容。麦琪想艾丽丝没有固定的男友,却有不少性伴侣。
现在麦琪带着对艾丽丝的思索,走上楼梯。她要回到卧室去休息一会儿。今天她不用去“南海酒家”打工。她要先躺到浴缸里去洗个温水澡,然后裹着浴衣练书法。麦琪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有人说她是才女,可她却不以为然。她想她在美国的生活是零碎的。她的生活被切割成几块:伯克利加大,南海酒家,以及米色的别墅等。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组成了她的整体生活。她的整体生活,除了孤独,寂寞,还有无聊和无奈。她想过回祖国去,可是她是一个虚荣的人,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说国外的生活如何好。
然而身在异国他乡,她感到自己没有根。从前不觉得的,透过岁月的薄纱她就知道了:一个人是不可以没有根的。
2004年3月15日
载《广州文艺》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