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桑桑都是早睡的人。每晚八点,她们必定熄灯睡觉。彭小莲一天的工作,也就到此结束。起先她会到客厅看看电视,偶尔遇上东家车街杭也在客厅,还会一起聊聊天。那时候车街杭单身,也没有女朋友。为了给桑桑治病,他在桑桑四岁那年就辞去机关工作,自己做生意。那些日子,他很快乐地告诉彭小莲自己办过服装厂,做过丝绸生意,直至后来办起了丝绸公司出任总经理、董事长的经历。彭小莲当时憨憨地听,刚从小镇出来不久,她还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儿。然而自从遇上表姐,她就很快老练起来了。表姐是这个城市某个酒吧的吧女,认识的人很多。三教九流的,各个阶层都有。有一天她跟表姐出门玩,同行的三男二女都是泡吧族。他们没有固定工作,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人。但他们照样时尚消费,买起高档品牌的东西出手大方,让彭小莲看得既羡慕又向往。说真的,哪一个女孩子不爱美?彭小莲还没有一件品牌衣服,她的穿着有点老土,走在他们中间只觉得自己寒酸。
那天彭小莲有刘姥姥进城的感觉。他们逛了商场、泡了酒吧、蹦了迪斯科,玩得畅快淋漓。表姐说你也加入我们这个圈,出来玩玩!然而玩玩是要花钱的。彭小莲一个月的薪水也买不起一件稍微好一点的品牌衣服。彭小莲觉得自己玩不起,除非另外有赚钱的机会。可表姐说你不出来,就更没有机会了。彭小莲想想表姐的话有道理,机会总是需要自己去寻找。
彭小莲被大头约走的那天晚上,是从窗子里跳出去的。那时车街杭坐在客厅看电视,她不想让车街杭知道她出门。她觉得那是她自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东家无关。大头就是那天她跟表姐出去玩儿时认识的。大头是这座城市的外来打工仔。他给一家餐馆买菜兼跑堂。每天一大早,他蹬着三轮车有时要跑好几家农贸市场,目的是为了省钱。但不是为餐馆省钱,而是他要赚下这笔省下的钱。
大头每天晚八点下班,正好与彭小莲的时间吻合。大头下班后骑着他的铃木摩托车,来到彭小莲的窗下,以吹口哨为接头信号。大头的口哨吹得真是棒,一曲罗马尼亚电影中的插曲《沸腾的生活》,余音缭绕,让彭小莲怦然心动。彭小莲每次从窗上跳下,都坐在大头铃木摩托的后座上,然后用双手搂着他的腰,仿佛像初恋的情人。他们有时泡吧,有时就在湖边散步。彭小莲的内心腾腾地升起一团火焰,那是初恋的感觉。
自从与大头晚上出去后,大多数晚上彭小莲都要从她六平米居室的窗上爬进爬出。家里没人知道她晚上出门。有一次车街杭让彭小莲陪她一起说说话,彭小莲刚坐下,大头的口哨就响了。彭小莲坐如针毯,脸也涨得通红。因为一方面车街杭的屁股挪近了她一些,另一方面大头像勾魂一样地吹着口哨。彭小莲一时脱不了身。
后来车街杭的屁股又向她靠近些,她便一点点后退,嘴里说:“车叔叔,你,你今天不开会啊!”
“不开,回来陪你嘛!”车街杭说着拉起彭小莲的一只手。彭小莲想挣扎着抽回来,但又怕得罪东家,打碎了饭碗。
口哨吹过一阵又一阵,终于消失了。车街杭最终拥抱了彭小莲,彭小莲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反对。接下来,大头几天都没有来找彭小莲。彭小莲坐卧不安,干起活来也恍恍惚惚的。于是就埋怨起车街杭,心里骂他:色狼。
一周后,彭小莲终于忍受不住初恋的煎熬。在大头下班时,她赶到他工作的餐馆。当然,她是在他停摩托车的地方等。等了很久,大头出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个女孩,像是餐馆服务员。彭小莲张开嘴,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站在一棵大树后,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直看到女孩坐在大头的摩托车后座上,很亲热地搂着他的腰。彭小莲看着这一切,狠狠地蹬了一下脚,眼泪倏地流出来了。
彭小莲回到家里,后悔没有叫住大头。她觉得自己真笨。这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床赤着脚跑到客厅,偷偷地给大头打电话。大头的手机关了,而她这时还没有手机。她想要是自己有一只手机多好?
没有打通电话,彭小莲还是懊恼。她心里骂,这个大头不得好死,这个大头是个疯子。彭小莲一边骂,一边躲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等奶奶出门锻炼,彭小莲便直奔农贸市场。她要找大头,她要见到大头。
由于走得急,彭小莲没有梳洗,只略略地理了理头发。她知道大头最先是在那个农贸市场,于是她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守在市场门口。大约等了一刻钟,大头拎着大袋小捆的菜、肉、蛋、鱼从里面出来了。“大头!”彭小莲的声音有点凄凄的。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等你。”
“等我?这么早等我做什么?”
“你,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啦?莫名其妙。我忙工作,你回去吧!”
大头说完,顾自己蹬着三轮车走了。彭小莲望着大头的背影,想着昨晚的场景,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大头抛弃了。于是她由原来的凄楚,变成了愤怒。她想男人没个好东西。
听奶奶讲革命故事
如果不是听奶奶讲革命故事,彭小莲说不定就不会做女佣了。五年多前的一个早上,彭小莲被一家水果超市解聘,闲得无聊便到公园逛逛。这时候公园的一角围着一圈人,大多是早锻炼还没有散了的老头和老太。其中一个老太婆站在中央,右手提着一柄剑,左手不停地随着她的语言节奏挥舞着。彭小莲跑过去看热闹,原来老太婆在讲革命故事。她说那时候啊,她还是个小女孩,没有比战争更可怕了。日本宪兵从她手里夺走了她的父亲,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老太婆讲得很悲痛,眼睛里还有汪汪的泪。她的泪感染了那些围观的老头和老太,他们纷纷议论。有个老头,用满是青筋皮肤松弛的皱巴巴手背,擦了一下鼻涕后说,日,日他个,个日本鬼子狗杂种。老头的结巴让彭小莲嘿嘿地笑出了声。于是那些老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瞪着彭小莲,只有那个讲革命故事的老太婆没有瞪着她。老太婆是刚刚才发现她的。老太婆朝她微微一笑,冲那些老人们说,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我们那个时光。
由于老太婆的友善,彭小莲心里热热的感到一股暖流。她又继续听老太婆讲革命故事。老太婆说一百多个日本宪兵和伪警察,从他们家的房顶上跳下来,那时她正拉着父亲的手。当然,她的力量与日本帝国宪兵的力量,是难以抗衡的。父亲被他们抓走了,她像个野小子那样,一阵凶狠的喝斥和拳打脚踢。她用尽力气大声哭叫起来,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等她醒来,只听得娘在哭泣。娘对她说,亏得你是女扮男装,要不连你的小命也没有了。
彭小莲一连几个早上去了公园,与老太婆很快熟悉起来。老太婆知道她刚刚被解聘工作,便说家里这些天正缺一个女佣,如果你想做,她可以回去与儿子说说,薪水给高点。不过你有文化,要教教她孙女功课。彭小莲起先皱着眉头,后一想没有工作漂在城市的日子不好过,便想做了再说吧!于是,她就被老太婆请进了家里做女佣。有一天她偶尔在报上看到,从前在大陆很有名气的女演员,也在美国做女佣。她便一下子仿佛有了某种安慰,底气十足起来。
彭小莲与老太婆的孙女一样,叫她奶奶。奶奶与彭小莲天长日久的相处,并不是很和谐。奶奶节俭、小气、还有唠叨。有一天彭小莲解完大解,因为拉肚子,卫生纸确实多用了几张。奶奶在卫生间门口偷窥,突然看见她拿一张又一张,便冲她说,难怪家里的卫生纸像吃了一样,我刚放上去厚厚一刀,只几天就没了,你倒是像在屁股上糊墙纸,这么浪费。彭小莲被奶奶呵斥得一下子不知所措,她端着裤子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拉肚子。
“这个老太婆,连卫生纸都要计较,想把钱留到棺材里去用啊!”彭小莲嘴里轻轻地嘀咕着。然后蹿进桑桑房间。桑桑因为病,去学校上课的时间不多。她的每一科成绩都亮红灯。学校知道她的情况并不要她补考,但她很自卑。有时候病不重,她也耍赖不去学校。奶奶疼孙女,便说不去就不去,奶奶在家里给你讲故事。然而,往往奶奶还没有开口,桑桑就学着奶奶的腔调说:“那时候啊!我还是一个小女孩……”说得祖孙哈哈大笑起来。这之后奶奶知道,自己的革命故事,已经让桑桑听得滚瓜烂熟了。于是,奶奶想专门为桑桑请一个家庭教师。
第一个家庭教师不兼女佣的,只来了几次就不来了。不是她不想教,而是实在没法教。她教她做数学,十道题十道错,教她做语文填空,也是道道题目都做错。第二个家庭教师是兼女佣的,是车街杭到家政服务公司去聘来的。然而这个家庭教师性子急,脾气也暴躁。她看着桑桑做不出习题,就忍不住要说你笨得像猪,你真笨得像猪。有时一急躁,她还会用尺子打桑桑的手心。因此她遭到车家人的愤怒,很快就被滚蛋了。第三、第四个也都呆不长,她们不是嫌桑桑太笨,就是嫌薪水太少。第五个就是彭小莲了。彭小莲第一因为薪水多一点,第二她觉得桑桑可怜,一个小女孩得了不治之症,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她最容不得小小生命就被夭折了。在家乡时,邻居两岁的儿子病死,让她难受了很多日子。很多日子,在她脑海里都是那个小男孩,蹒跚学步的影子。
彭小莲见教不好桑桑数学,就教她背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邀明月,低头思故乡。”桑桑的口齿不大清楚,她总是把“床前明月光”念成“床前明月‘慌’”。彭小莲说是“光”,桑桑又念成“慌”,也许桑桑心里有太多个“慌”。桑桑慌自己的生命突然消失,慌考试又得零分,慌又要打那种很疼的针。显然,桑桑背唐诗要比做功课开心多了。她尤其喜欢背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时候彭小莲问她这首是谁写的?她回答:“杜捕”。彭小莲说是:“甫”。她就哈哈笑着说:“杜甫”。于是彭小莲说,桑桑你也会捉弄小莲姐姐啦!
奶奶几天不讲革命故事,嗓子就痒痒。她说那时候啊,她父亲被日本鬼子抓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离家不远的那座西式院落,后来被日军占领成了宪兵队。门前日日夜夜都蹲着两对小牛般高的狼狗,每天东半城的居民彻夜都能听见受难者的惨叫。娘,天天去探消息,给宪兵塞许多钱,才能得到一点信息。后来据说父亲是个要犯,娘给再多的钱也探不到一点点信息了。有一天拉洋车的孙老头,光着脚,佝偻着腰对娘说,二奶奶!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怕你难过,可压在心里不好受。二奶奶!二老爷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别再花冤枉钱去求那些乌龟王八蛋了。二老爷,他真的不在了,他是被…被…被活埋了。孙老头走后,娘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讲到这里,眼睛红红的。她对桑桑与彭小莲说,日本鬼子就是这么可恶。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是中国人的耻辱。这个血债将来一定要还的。你们要记住啊!彭小莲拿来毛巾,一边给奶奶抹眼泪,一边哎哎地应着。
邂逅流浪汉陈九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