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老板的话,也许没错。也许很多旅客,就是被这凄唳的哭声吓得逃走的。我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门,显示着自己强大的心灵。但当我睡进被窝,关掉灯,那凄唳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我想我是不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彻底地搞个明白?我又披衣起床,“咚咚”地走到204室门口,重重地敲门。这时里面不再发出声音。我站在门口呆了一会,确实没再听到凄唳的哭声了,才回房睡觉。但当我睡进被窝了,那凄唳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我是着实有点害怕了。虽然我不信鬼,但这躲迷藏似的凄唳的哭声,就像冤鬼的呼叫。我想明天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我蒙着被子呼呼大睡,也许是白天太累了,我也顾不得太多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蓬头垢面地去找孙里和孙里嫂。孙里值了一通后夜班,睡觉去了。孙里嫂见我急急地找她,问:“有什么事情?”我说:“你必须把204房间打开我看看。”孙里嫂说:“你想换204房间吗?”我说:“不是,昨晚我听得清清楚楚里面有老女人凄唳的哭声。”孙里嫂说:“怎么可能呢?你莫不是幻觉吧!”我说:“不可能。”孙里嫂攥着一大把钥匙,随我来到204房间。她打开门,里面的格局与我房间一模一样。我进去东张张西望望,什么也没有发觉。真是奇怪了,莫不是真有鬼?但我是不相信有鬼的。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说:“那些人们说的乡间鬼火,其实就是莹火虫。说鬼的故事,都是人吓人的事。这世界没有鬼,只有人鬼。”父亲的话,让我记忆犹新。
我从204室房间走出来,依然坚信自己听见的是真实的声音。我不相信那是幻觉,我想会不会有什么秘密通道藏着一个老女人?我凭借自己的想象,这么想象着。但这解决不了我的实际问题。我毕竟还要住上一阵子,天天晚上睡在惶恐中不是一个办法。那么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向村治安保卫处报案,抑或是把问题反映给村干部李加强?我想了想既要报案,也要把问题反映给村干部李加强。我想好了,就决定脚踏实地先办这两件事。
这天早上我没有到翠花的小酒馆去吃早餐,我在路边的小集市上买了一副大饼油条,边走边吃。我知道今天是李超姑夫出殡的日子,明天是李超父亲回城的日子。我得赶在李超姑夫出殡前,先找到李加强把这事情汇报了。于是我三脚两步地快速走着,很快来到李超的姑姑家。李超姑姑李加英正嚎啕大哭,其他的女人也跟着哭。男人们沉默着,我在大门边找到了李加强。他正蹲在地上抽烟。我说:“李大伯,我要向你汇报一件事。”他感到很奇怪,说:“啥事哩。”我把事情前后情况一五一十向他讲了。他说:“听村里人说起那家旅馆闹鬼的事,也许就是闹鬼吧!你换一家旅馆不就得了?”我说:“我要是换一家旅馆就不来找你了,我希望你们村干部查一查。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只有活鬼。”他说:“好吧,好吧,我明天与其他村干部商量一下,把这件事情考察一下。”
我没有参加李超姑夫的出殡。我随即又去了村治安保卫处。那里有几个60多岁的老头在值班。他们听了我说的事情,哈哈笑起来说:“我们去看过多次了,里面根本没有活人在,那就是鬼啊,与你说闹鬼你不相信。你干脆马上回去换旅馆住吧!”我说:“你们真迷信。”他们说:“你城里来的,不知道我们乡下的事。男人住进去都怕得逃出来,你还住着?你不怕吓出心脏病吗?我们劝你别管闲事,赶快换地方住吧!”
我无精打彩地从村治安保卫处走出来。我想这些60多岁的老头本来就是守旧迷信的老顽固。他们哪里能保卫一些什么?我不信他们说的。我想我会继续住下去。
中午时分,我在集市买了两只烘番薯当午餐。李超的爸爸明天就要回城了,我就想着下午再找他谈谈,是否能让他多留几日陪陪李超。父子亲情,需要心灵的沟通,也需要点点滴滴生活上的关爱。李超是太压抑和沉默了。一个11岁的男孩子,脸上如此没有笑容,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新新小旅馆。孙里和孙里嫂都不在,代班的女孩是孙里嫂的孙女,她说:“弟弟掉河里去了,奶奶和爷爷正送弟弟去县城医院抢救。”我说:“怎么回事?怎么会掉河里去?”女孩说:“不知道。”
孙里嫂的这个孙子,我只见过一面。他与李超不同,特别调皮和活泼。那天我上楼,他在后面拉扯我的衣服,然后哈哈笑地逃走了。孙里嫂通常不让他到旅馆来,因此他进出家门都走的后院北门。他的父母在城里打工,这栋旅馆的楼房就是他父母打工挣回来的钱盖的。孙里嫂那天与我说帮儿子媳妇管这个旅馆,就是想把家里还剩下3万元的欠债早点还清。我此刻有点焦虑。但也只能耐心等待孙里和孙里嫂回来。我祈祷他们的孙子平安无事。我对女孩说:“我来你们旅馆住两天了,怎么没看到过你?”她说:“她下学期就要小学毕业了,想把考试考好一点,放了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了。”我说:“我住在楼上,怎么晚上能听到凄唳的哭声?”她说:“我没听到过,我晚上一躺下就睡着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宏伟乡中心小学读书吗?”她说:“我叫孙小梅,弟弟叫孙小弟,我们都在宏伟乡中心小学读书。”
我说:“你想你的爸爸妈妈吗?”她说:“很想很想,但是想也没有办法。他们要挣钱,钱比看到我们与我们一起生活还重要。我们好像都没了父母亲情。我也没有人能够说话,每天除了功课,就与弟弟玩。弟弟很可爱,今天我在班上做大扫除,弟弟一个人回来的。他不知怎么就去了河边,就掉了下去。”孙小梅说着哭了起来。我说:“别难过,你弟弟没事的。”
孙小梅拿着一大把钥匙随我上楼,打开房门后她就急匆匆地下去了。我进门后为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吃烘番薯。房间里很安静,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脉搏声。我想这个小山村不平静,它仿佛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什么。这个小山村妇女、儿童、老弱病残,它缺乏了最有生气的年轻男人这支主力军。其实,男人们在自己的村庄也可以发家致富,并不一定要到城里打工。然而这个小山村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而建设新农村需要他们回来。我这么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了李超的父亲李加明。我想我得马上去找他,我得劝他和他的妻子一起回乡村。那样既可与儿子李超团聚,又可为村里干点实事。
大约到了下午两点,我估计他们出殡已经回来了,就去李超奶奶家找李加明。我的估计很正确,李加明果然是刚回到奶奶家。他见我来了欣喜地说:“明天我就回杭州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事尽管说。”我先与奶奶打了招呼,奶奶给我拿过来一只木凳说:“坐,坐坐。”我就坐在木凳上对李加明说:“其实,李超很需要你。乡村也很需要你,你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发展转到家乡来,这样既能照顾母亲孩子,也同样能发家致富。这山村还没有开发,开发起来到处都是资源呢!”
“那倒也是。不过我要在城里赚到一笔能盖上房子的钱,才能回来。否则回来依然住茅草屋既没面子,也发展不了农活,再熬几年吧!到时候有了钱,一切就好办得多。”李加明一边说一边笑。接着他又说:“在城里住着习惯了,有时还真不想回农村来。但为了李超我们必须回来。我们唯一希望他能考上大学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我说:“那么你这次就多住几天,与李超多沟通。我看他脸上从没有什么笑容,不免有点担心。父子通信固然重要,但天沦之乐也很重要啊!”李加明说:“是啊!我也想多住,但一切都是为了钱。我要节省每一个钱,也不想失去能赚到的每一个钱。只有这样我们家盖房子的事,才能早点实现。李超这孩子,我想把他带城里去读书,但没有户口学费就很贵。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所以我就急着要回去赚钱。”
现实毕竟是现实。我的说服力毫无作用。我也就打消了对李加明的希望。不过,我想我已经努力过了。我今晚的文章,是否可以写写年轻人为什么不想回农村的话题了?我告别李加明和奶奶后,在回新新小旅馆的路上遇到了李超。李超在给大伯李加强家放牛。他牵着牛,神情漠然地走着。我惊呀地问:“你爸爸明天要回城里了,你怎么不去陪他在这里放牛?”他说:“不知道与他说什么,还是放牛自由自在的。”他说着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是那种不好意思的微笑。我看了他一会儿,他随即又神情漠然地走着。他右手抓着一把草在前边走,牛在他的身后走走停停。他的脚步迈得很大,看上去自信、从容。他身边的树木、茅草、泥泞的路,路边的瓦屋与他和牛,浑然是一片苍凉的风景。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种酸楚袭上心头。我心里唠叨着:这孩子、这孩子啊!
我继续往前走,走进新新小旅馆后我看见孙里和孙里嫂回来了。我连忙问:“孩子没事吧?”孙里嫂说:“抢救及时没事了,现在他正在屋里睡觉呢!”我说:“以后可要当心了,孩子毕竟还小。”孙里嫂说:“是啊,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他父母交待呢?我不能再让他放野马了,得管紧点。”我朝她笑笑,示意她给我上楼开门。她说:“你看我虚惊一场,到现在还人魂未定呐。”
我来小山村三天了,没有洗过澡,感觉着浑身痒痒的。我打算明天去乡政府公共浴堂洗澡,顺便再去宏伟乡中心小学看看。我关心那些留守学生,就像我关心李超脸上为什么没有笑容一样。这些孩子大多是这个小山村将来的主人,他们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健康的心灵,该有童真的微笑与顽皮,可是他们中不少都过于沉重了。我房间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我“喂喂”两声,原来是李加英打来的。她问我:“有没有把她家的事,在报上报导?”我说:“报导了。”她说:“那我们能不能得到救助?”我说:“募捐是人们自愿捐款的行式,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她说:“谢谢啊!谢谢!”
搁下电话,我想李加英确实困难,要是我有钱就先给她捐上个千儿八百的。于是我打开皮夹子,盘算着自己在这小山村的用度和花费。然而,我算来算去只能余下两百元钱。在这个既没有邮局又不能刷卡的地方,身边的现金对我就十分重要了。不过,我还是决定明天将这余下的两百元钱,先捐给李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