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六的腿已经消肿,坐在门楼下正和老头高谈阔论:“老毛光想和平,老蒋他不一定干呢!你想想,老蒋有多少兵,老毛才多少兵,别说是老蒋,叫我也不干!”“你就知道个打。光老日就打了八年,还没打够啊!这就像弟兄俩,就不能坐下来商量商量!”老头显然不高兴了。“哎呀打天下哩,咋商量?你躺下歇着叫我坐?有这样商量的吗?你愿意这样商量吗?一山不容二虎。这叫龙战!胜者为王败者贼,谁赢了谁坐天下,九五之尊,称孤道寡……”黄六正说呢,猛看见云鹤鸣送儿子出来,马上站起来,说:“云先生,我送送少爷吧?”上前就要接行李。“哎哎,你还是养你的病吧!”济远躲着他,“腿咋样,还肿不肿?”“云先生,还真别说,一点儿不肿了!你看,”黄六拉开裤腿,“肿一消,皮都松了!是不是以后还得褪层皮呀?”
“哎呀娘啊,我的腿掉了,我的大腿掉了!”男人的喊叫声很野蛮地传来。大家不禁都停住脚步。“吁,吁!”一辆四轮大车慢慢地停在门口。“云先生,云先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跑着进来,大声说:“云先生,俺大哥收拾房哩,一脚踩空掉下来了,他说他的大腿摔掉了,您快点儿给看看吧云先生!”
“人不是在车上吗?”云鹤鸣平静地问。“在车上在车上!”“快把他搀下来。”“哎。”小伙子应着跑过去,和赶车的把势一起,一边一个,架着中年汉子往门楼下拖。“哎呀!哎呀我的腿掉了!先生啊……”汉子十分痛苦,一个劲地叫唤。中年汉子终于到了屋里,两个男人仍然用肩膀架着他。
云先生问:“能坐吗?”“不能坐,先生,疼得很!”汉子叫着。云鹤鸣弯下腰正要拉他的裤腿儿,济远跑过来,伸手把汉子的裤腿儿拉了起来。娘说:“再拉!”儿子把裤腿儿拉过膝盖。“行了。”娘说。儿子停下来,看着娘。
“让他坐那儿。”云鹤鸣指着那张病床。中年汉子哧哈着嘴:“不能坐呀,先生,疼得很啊!”“你不坐我咋看,一定得坐!”云鹤鸣大声说。“大哥,你不坐下,先生咋看呀!”年轻人把大哥架到床上。“哎哟!哎哟疼得很!”中年汉子坐不下来。“疼得很也得忍着,要不,先生咋看?”年轻人又吵他。中年汉子一头汗水,龇牙咧嘴地不叫喊了。
“抱住他的腰!”云鹤鸣示意年轻人。小伙子从后边抱住大哥的腰。云鹤鸣又说:“济远,抓住他那一条腿。”郭济远上前抓住中年汉子的那一条好腿。
云鹤鸣走上前,右手抓住中年汉子伤腿的脚脖,轻轻往上一抬,她想把她的左手放在他腿下。中年汉子绷直大腿,忽然大叫:“哎呀哎呀疼死了!先生先生,疼死我了……”云鹤鸣换换姿势,又来一次,中年汉子块头大,腿又有力,他绷直腿,医生根本使不上劲,云鹤鸣火了,说:“你的腿摔掉了当然要疼,腿要是摔住了不疼那还叫腿吗?好了,我不看了。你走吧!你这腿还真有大问题呢,一般说来都没疼这么厉害的!你的腿疼这么狠,我这儿治不了。你们走吧!”
“云先生,云先生您还是看吧,我们跑了十五里地,您不看了俺上哪儿去看呢!”青年人笑着给云鹤鸣说。云鹤鸣脸不开缝儿:“我看不了,你们走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凉了场。
三个人犹豫着。
“走呗!先生说看不了就是看不了!”黄六大声吵吵着走近中年汉子,不无揶揄的,“你的本事大,水平高,摔得连云先生都难住了。伙计,我看你可以称做‘天下第一摔’了!”青年人不满地看黄六一眼,扭过脸来看着中年汉子,说:“那咋弄?”“既然先生说看不了,咱只有走了!”赶车的汉子皱着眉头。“那不白来了嘛!十五里地的罪不白受了吗?”中年汉子咬着牙。两人用肩膀架起中年汉子,气哼哼地说:“谁叫你叫喊恁狠的?腿摔坏了不疼,天下有吗?”青年人吵过他,扭过脸又喊,“云先生……”
“走走走!”云鹤鸣摆着手。
青年人不说话了,气哼哼架了汉子,三个人并成排往外挪动。中年汉子的腿根本不敢连地,嘴里呻吟着:“哎哟,哎哟我的腿,我的腿掉了!老天爷,老天爷这上哪儿看呢……”三人经过云鹤鸣身边时,鹤鸣看准中年汉子那条病腿,走上前用自己的膝盖对着他的屁股猛地一顶。三个人骤然受力,踉踉跄跄走了几步。
众人皆惊。
“哎哟我的腿!”中年汉子扭过脸来,对着云先生大恼:“云先生,你看不看我的病都中,我也没说啥孬话呀!你不该在后边顶我!哎哟我的腿掉哪儿去了?”
众人忽然笑了。
“你的腿在你身上!”黄六叫。“在我身上吗?”中年汉子禁不住走了两步,“云先生,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哎哎……我的腿,我的腿会走了?哎哟我的腿会走了!”中年汉子大叫着。青年人和赶车人这时候也醒过神来,看着中年汉子来回走动,禁不住哈哈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众人都乐得开怀大笑。
云鹤鸣静静地站着,笑微微一声不响。
“娘,娘!你咋给他看的呀?”郭济远惊奇地看着她。“他是大腿脱臼。大腿脱臼当然疼了。给他治疗时,他腿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根本使不上劲。我让他走,就是让他灰心丧气。往外一走,他腿上的肌肉放松了,不抗拒了,我瞅准时机,只顶一下就给他复位了。”娘边小声给儿子讲,边轻轻比划着。“娘,我看你比我爹还神呢!”济远真诚地说。娘平静地说:“傻孩子,我哪能比得上你爹?你爹是先生,娘只是他的徒弟。”儿子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娘忽然恼了:“放肆!”她庄严地看着儿子,“记住,以后永不许这样讲!”“是。儿知道了!”儿子害羞地低下头。
“云先生,谢您了!”中年汉子高声说,“改日我专门来府上道谢!我要给先生挂匾!”云鹤鸣笑了说:“不骂我赶你走就行了?”“恩人恩人,岂敢岂敢!”中年汉子连连拱手。众人送出门来,看着车子远去。郭济远转身拿起地上的包袱,说:“娘,我也该走了!”
赵富宾病了,正开着会忽然就冷起来,冷得哆嗦成一团,盖了三床被子还止不住。抬到野战医院一看:疟疾!秋天是疟疾的高发季节,游击队里已经躺下了十几号,这是传染病,搌人!要是控制不住,任其发展下去,战斗力就会大大减弱。“奎宁还有吗?先让司令服几粒。”白挺松一脸焦急。巧巧拉着丈夫到旁边,小声说:“奎宁早就不多了。”白挺松说:“够司令用吗?快让赵司令服。现在正整军,一天也不能耽误!”
服了奎宁,赵富宾退了烧,倦倦地坐在太阳下,看着生病的战士害冷说胡话,赵富宾急得直冒虚汗。“郭院长!”他叫住巧巧,“得想个办法呀,这太损员了!”作为院长,没药让病人服,郭巧巧也是七窍生烟。当晚她回了平乐,想问问娘有没有办法。
云鹤鸣又恢复了往日的功课,她坐在书案前,拿起毛笔,铺了纸抄书:“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这是《 黄帝内经·阴阳应象大论 》篇,以前已抄过几遍,差不多会背,说是抄,跟默写差不多。馨走过来,小声说:“娘,我还陪你睡吧?”娘应了一声,说:“你先睡去吧!”馨怕娘熬夜,坚持要娘也睡。娘说:“抄了这几段书我就睡。”就在这时候,外边有人喊了一声“娘!”云鹤鸣警惕地抬起头。“娘,我是巧巧。开开门!”“啊,巧巧!”云鹤鸣站起身,忙把门打开。“巧巧,你咋这时候回来了?挺松回来了吗?”“嘻嘻,”巧巧调皮地一笑,“就我自己。”娘问:“吃饭了吗?我给你做去!”“别别,”巧巧拦住娘,“我吃过了。”
“姐!”馨刚躺下,支起身子喊。“馨,”巧巧喊着,趴妹妹脸上亲一下,“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学呢!”“嘻嘻,”馨笑笑,复又躺下。“有事?”娘看着她,小声问。“嗯。”巧巧点头。“说。”娘小声催她。“不慌。”巧巧又一笑,迈腿坐到床上。云鹤鸣也笑了,娘俩都坐到了床上。“娘,咱家治骨伤没啥说的,除了骨伤,别的病还治不治?”巧巧看着娘。娘笑了,说:“你是要问治病的事?”“嗯。”巧巧点头。娘说:“医生,不能说光会治一种病,其他病都不治了。只要是病,都应该有方子治它……”“哎呀太好了!”巧巧拍一下娘的手,“娘啊,赵司令得了疟疾,烧得死去活来,直说胡话,奎宁吃完了,一时又买不到,我都快愁死了。”巧巧的额头皱起来,真是发愁的样子。鹤鸣笑了:“啊,你说是这事发愁?”“嗯。”巧巧使劲点头。云鹤鸣又笑,说:“早给我说了,现在都开出方子来了。你拿笔,我给你说方儿,保管药到病除,拿住富宾的病!”“嘻嘻”,巧巧笑着,跳下床,展纸,拿笔,听着娘说。
“常山5钱,乌梅4钱,槟榔3钱,草果3钱,制半夏3钱,山楂1两。记下没有?”娘说。巧巧问:“‘制半夏’是哪个‘制’?”云鹤鸣下床在方上写了,又说:“水煎。发病前一个多时辰时服用。”巧巧问:“一个多时辰是多长时间?”“就是现在说的仨钟头。”“嗯,记下了。”
“还有。”云鹤鸣做出想的样子,“我再给你说个简单的,只一味药。柴胡一两。水煎服,也是三个钟头前用。连服三天。嗯——”云鹤鸣想了想,又说,“要是行军打仗不方便呢,也可以研成细面,首服三钱,截住疟疾。以后一天三次,连服三天。”巧巧记完了,抬起头,说:“娘,你想得真周到。不用水煎真是太好了!战士们天天作战……”娘说:“孩子,当先生的就得为病人着想,你爹生前多次说,先生如孝子。面对病人,先生就得像对待自己的爹娘那样。”巧巧在纸上又记下这句话:先生如孝子。
“哎,巧巧,娘想问一句,抗日战争打了八年,看现在这局势,国共两党会不会和平不战啊?娘看着你和挺松天天忙得不着家,我心里不踏实得很!”巧巧说:“娘,谁不企盼着和平啊,看现在这情况,很难说!娘,您别担心,你的女儿毕竟长大了!”“儿走千里母担忧啊!你就是长到八十,娘只要活着还是个担心!”“没事娘!”巧巧站起来。“咋?还走?”娘看着她。“不。”巧巧笑着摇了摇头,“今天夜里,我想给娘说说话。”说着,又坐上床。云鹤鸣往里挪了挪,母子俩坐到一头。
“哎,还有。孩子,我再给你个方子,你回去熬大锅药叫战士们都喝,疟疾也得预防,不能光等着病来了才治。疟疾是个传染病,它搌人。”娘说。“哎,”巧巧应着,又跳下床拿起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