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陈翻译官,既然刘仙堂是游击队的奸细,他陷害郭先生,郭先生又给五犬看好了病,不是应该把郭先生放出来了吗?为啥还押着呢?”韩二狗皱起眉头。翻译官说:“云先生,这您就有所不知了。五犬一郎他爹叫远蟹横行,是东京帝国大学的考古系教授,可以说,他从小就是在尸体啊、坟墓啊、古物啊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郭先生家不是有一尊慈禧太后赐给的白玉药王吗?他扣住郭先生,就是想要这尊白玉药王呢!哎,我说呀,还是给家里人说说,赶紧把药王交出来吧,一了百了,郭先生不受罪了,谁也再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姐说,这尊药王几年前跑反时让贼人偷走了!”韩二狗一脸苦相。“嘿嘿嘿嘿,”陈翻译官笑了,说,“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幺弟,你不能给太君好好说说?”陈崇贤说。幺弟面现难色:“您不知道二哥,咱都是中国人,啥话都好说,那五犬一郎,他是个畜生,啥话不信,就信古物。我看,要是拿不出白玉药王,郭先生的性命还真难说呢!”“这么说,您也帮不上忙了?”二哥不满地问。“我尽力,我尽力吧二哥!”陈崇洋拍着胸脯。
郭一山和郭济财都挨了打。郭一山的衣裳都打烂了,露出淌血的伤处。郭济财腿打瘸了,只能一挪一挪地走。
紧挨他们二人,是刘仙堂关押的地方。刘仙堂也挨了打,但他一直在叫唤:“太君,太君,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二孬来了,手里端着一包东西。刘仙堂一惊,连忙爬起来:“表弟,表弟,你可来了,你可得替我申冤啊!”说着,撕开纸包,“烧鸡!你一进来我就闻见味了!”撕下一条腿便吃。吃完了,又撕下一块,这次是鸡屁股。
“表哥,告诉你个事,你一定不要惊慌。”二孬看着表哥把烧鸡吃了半个,这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啥事?”二孬不让他惊慌,他一下子就现出了惊慌的样子。二孬说:“表哥,我也被太君怀疑了……”刘仙堂一脸惊恐:“你可不能丢下表哥不管啊!二孬,表弟……”二孬站起来。刘仙堂也想站,但站了几次没能站起。二孬弯下腰,扶着刘仙堂的肩头:“放心,你放心表哥,我有办法说服太君……”二孬说着,鬼撵似的走出去了。
第二天白昼,陈翻译官来到了关押处。他是奉五犬之命来劝郭一山的,刚好,也算他应了二哥的话前来帮忙的。“郭先生,想好了没有?”他笑着,态度明显地友好。郭一山冷冷地看他一眼,说:“陈翻译,那尊白玉药王真丢了,全家出去跑反,小偷乘虚而入……丢了六年了!”“你说丢了,我当然相信。可是,皇军不相信!你还不知道,五犬一郎那可是个古物迷,看见古物比看见他爹都亲!一尊药王换一条命,对,还有你侄子呢,一尊药王换两条人命,郭先生,值啊!”翻译官说着低了声音,“昨天晚上你那个内弟和一个说客找我帮忙,你想,咱都是中国人,肉不亲骨亲,我能不帮忙吗?只是,五犬一郎……郭先生,您还是再想想,好好想想,啊?”“唉,咋办呢?”郭一山摇头叹气。“大伯,要是有,就交给他们吧!活命要紧!”郭济财也劝。“胡说啥哩?”郭一山急了,“要有,我还会不拿出来!”
陈翻译不急。陈翻译一脸和霭:“你再想想郭先生,皇军要想杀你师徒二人太容易了,刀砍,枪崩,狗咬……命都没了,要尊玉药王还有啥用啊?叫我说,别说一尊,就是一百尊,只要不让死,我也全给他。识时务者为俊杰。郭先生,您读了那么多古人的书,这个时务还看不出来吗?你看看咱们国家,半壁江山都让给人家日本人了,还在乎一尊白玉药王!”陈翻译官说着站起来,“好好想想啊郭先生!我一直在太君面前说你的好话,你拿出来了,也算给我了面子!”
刘仙堂就在隔壁,只隔半截墙,他刚才看见翻译官从他门口走过,接着听见旁边的门响,就知道他去了郭一山师徒处,这会儿又听见嗝嗝囔囔的说话声,禁不住又喊起来:“我冤枉啊陈翻译!您要给我作主啊陈翻译!那是郭一山他们陷害我的……”陈翻译不理他。刘仙堂锲而不舍:“陈翻译你救我出去,你就是我的亲爹,我给你当儿子……”陈翻译不说话。走到刘仙堂门口,大声说:“好了吧刘仙堂,你他妈通八路,给我当孙子我也救不了你!游击队打死皇军二十多个,都是你的事……”“陈翻译、陈翻译……”“等着死吧你刘仙堂!”陈翻译撂一句毒话,转身离去。绝望的刘仙堂忽然大骂:“陈翻译,我操您娘……”
一川媳妇郭戚氏逃回来后,很快就给公爹郭二先生举行了装殓仪式。一川不支事,傻站在棺材旁边。孙大头高喊一声:“给亡人净面!”
一川媳妇一手端盆,一手拿着棉花团,蘸了水往郭二先生脸上擦着。“爹,媳妇给您老洗洗脸……”一句话未完,泪水就出来了。她轻轻拭了拭,按照礼数,边擦边小声给爹唱:“洗洗眼,看景致儿。洗洗耳朵听响器儿。洗洗嘴,吃东西儿。洗洗鼻子闻香气儿……”
聋奶奶也已经装殓,她用的是自己的喜活( 健康时备下的棺材 ),两个月前才做好。做时候木匠给她开玩笑,说,奶奶您慌啥哩?怕是板烂了您老人家还在吃面条哩!没想到,板还没干透老太太就走了。
一岁的庆是现合的棺材。三尺长,二尺高,一尺宽,白茬不漆。按习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叫夭丧。夭丧不葬。怎么着也不会入老坟的。鹤鸣不好受,提议说:“我们对不起孩子,没有照顾好他。就按成人的礼节对待他吧!”族中男人嚷嚷了一阵,也就点头同意。庆的小棺材放在他生前的屋内。花娘,宝,馨,草都在旁边站着。凤鸣边哭边为即将出殡的儿子打点着,单衣,棉衣,只要是庆的,她都给他放在了里边。花娘把孩子的玩具小棒槌也放进去。云鹤鸣把两枚铜钱放在孩子的小手里,又在脚处垫了几枚铜钱。凤鸣一愣。鹤鸣哭着说:“庆,乖乖,爹娘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你了孩子,好好地跟着您二爷走吧……”“庆……”彩凤鸣突然大放悲声。草跑进来,手里拿着那只被鬼子打死的小白兔:“娘,娘,这是我弟弟的兔宝宝!”云鹤鸣接过来,把小白兔放在孩子脚下。
平乐镇大街的十字路口,一字儿排开三具棺材。两口大的,夹着一口小棺材。
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前排站的是郭家长门:花娘、云鹤鸣、彩凤鸣及宝、馨、草;郭家二门:一川、郭戚氏、聪和慧;郭家三门:郭一方夫妇,财妻和有。一方一脸病容,由有搀着。聋奶奶的儿子赖孩儿等。
后边站的都是村民,不出五服该穿孝的,照习俗戴孝。按宗族不该戴孝的村民,胳膊上戴上了平乐村公祭委员会制作的白布袖箍。披麻戴孝的儿女,满身素白的孝子,摇钱树,聚宝盆,雪白的长幡,狼牙纸裹着的哀杖,云一般的孝服流动着,凝聚着,虽是秋天景色,却像突然间下了一场大雪,满眼里都是白色。
领头的唢呐一声高亢悠远的悲调响起:嘟哇——笙、笛齐和,锣钹齐响。一杆大笛应和着唢呐,把个气氛渲染到极点,公祭还未开始,人们已经哭成了一团。唢呐的调子苍凉悲怆,呼天抢地,似乎多年来郁积的悲痛和愤怒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儿直往外冒。
一曲终了。孙大头手拿祭文走上祭台。他一脸肃穆,手却不住地抖动。就在这时,有人忽然高喊一声:“大家快看,刘家的人也来了!”人们齐转过头去,只见刘仙堂的老婆王桃儿一身重孝牵着同样穿着素白孝服的儿子刘永旺来到了公祭会场。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打他!”“打他!打他!打死他……”愤怒的村民高喊着,将娘儿俩围在正中。王桃儿拉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人踢王桃儿一脚。云鹤鸣和孙大头跑上来,高喊着:“不要打,不要打!”拉开众人。众人虽停下来,但仍旧愤然相对。
云鹤鸣大声说:“老少爷们,刘仙堂是坏人,害了村子里几条人命。可这是他老婆和孩子,我们不能难为了她娘儿俩……”“让他们滚蛋!他们不配参加这样的葬礼!”有人喊。
刘妻拉儿子站起来,对着大家又是一个头磕下去。孙大头走上前,用训斥的口气大声喊:“还不快走,惹大家丧气!”刘妻低着头,一声不响地爬起来,哭着,拉着儿子走出公祭场。
悲怆的唢呐再次响起,回环往复地吹奏着《 丧祭曲 》,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祭祀的人们泪流不止,一片呜咽。孙大头手拿祭词,长调高吟:
高天苍苍,厚土黄黄,
英灵不灭,山高水长。
呜呼华厦,哀哉乡党,
音容宛在,永志不忘。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一叩首——”孙执事一声高吟。众乡党哗地跪倒一片。
“再叩首!”众乡党又是一叩。
“三叩首!”俯俯仰仰的乡民像一白一闪的浪潮,随着孙执事的指挥,涌动着,呜咽着。
礼毕。众人站起。“起棺——”孙大头的喊声忽然带了泪音。众男人抬起棺材。
“郭老先生,走好啊——”孙大头的喊声里似乎蕴涵了更多的内容。郭老先生的棺材缓缓挪动。
“庆,孩子啊,扯紧您二爷的手——”孙大头情不自禁,哭了。庆的小小的棺材也缓缓地动起来。
“聋二奶奶,慢走啊,街坊邻里都送您来了——”
送路的鞭炮声漫天炸响,搅和着撕心裂肺的唢呐,把人们的悲痛渲染到了极点,一片哭声哄抬起三口棺材,平乐镇到处是飞泪的情景。
悲痛的平乐镇直到夜晚才最后沉入安静。月亮升高了,王桃儿扯着儿子出现在村中的十字路口。娘儿俩跪在地上,静静地点燃了手里的黄纸。“旺儿,磕头。”“磕几个?”儿小声问。娘想了想说:“神三鬼四。每人磕四个头!”儿子又问:“一共磕几个?”“三个人。一共十二个头。”十岁的旺俯下身,麻利地磕起来。
王桃儿一边烧纸,一边小声地祷告着:“郭老先生,聋二奶奶,还有庆乖乖,你们安心地走吧,都到天上成神去吧!对不起你们了,我每年的今天都给你们烧纸送钱……”说完,王桃儿重重地磕下头去。旺磕完了,看娘还在磕,就坐在脚跟上,看着娘磕。王桃儿磕着磕着哭起来:“刘仙堂,你害了俺娘儿俩呀!”“娘!”永旺也哭了。
晚饭端上了,全家人也都坐下了,却没有一个人拿起筷子。一山常坐的主位空着,正对主位的桌面上摆着一山常用的筷子。凤鸣忽然哭起来:“我后悔呀,我老后悔呀!呜……”她一哭,馨和草也跟着哭。白天哭了一天,才说止住了泪,这时候听见哭声,众人的泪堤再次溃决。云鹤鸣也哭了。她走到凤鸣跟前,拍着她的肩头说:“凤鸣,凤鸣,不要哭了……”“再有三天呀,庆就一岁了,呜呜呜呜……”凤鸣边哭边说。“妈——”草哭得十分响亮。
“娘,我不上学了,明天我就跟着白大哥去打日本鬼子!”宝大声喊着,泪流满面。鹤鸣被儿子的喊声惊醒,她止住泪,大声地喊着:“哭有啥用?都不要哭了!谁都不能再哭了!”孩子们抽泣着止住哭。花娘拭了拭眼睛,大声吵凤鸣:“凤鸣,你能不能不哭?把人的心都哭疼了!你不能给我憋住?”彩凤鸣强压住悲伤,低声啜泣着。云鹤鸣擦一擦泪,看着全家人说:“今天这是咱家的最后一哭!今后,记住:全家人都不准再哭了。我们得振作起来,想办法营救先生。游击队伏击了鬼子兵……”“我真后悔没有拉住先生一块儿跑……”凤鸣又哭。“别说了。先生那是掩护你们呢!一块儿跑说不定一个也跑不出来。想想看,要是鬼子把你们都弄过去那该是啥样?日本鬼子死了人,又没有得到丁点儿好处,他们会善罢甘休吗?”云鹤鸣看着外边,像是自语似的,“我知道,先生早就作好了死的准备,要不是怕鬼子杀害这么多人,他那天就给五犬拼了。唉,他在鬼子那儿,挨打受罪自不待说,生命也是危在旦夕呀……”
“他们既然没抓到赵司令,又不相信刘仙堂,就应该抓走刘仙堂把我爹放回来。扣住我爹,他啥意思?”宝大声喊。“傻孩子,五犬是想要咱家的那尊白玉药王。只是,那尊药王早在六年前逃反时就丢了……”云鹤鸣说。“不丢也不能给日本鬼子!”宝说。“对,不能给日本鬼子!娘,我也要跟着哥去找白大哥!”馨喊。“娘,我也去!”草也跟着喊。
花娘说:“鹤鸣,几年前刚丢时我就叫你审审砖头,他在家看家,家里丢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是不是有责任?会不会是监守自盗?你说,他十四岁就到了咱郭家,差不多就算是郭家的孩子了,他不会偷那么贵重的东西。可他毕竟不是郭家的孩子!鹤鸣,到这一步了,我看还得审审他!”“我想不会。”云鹤鸣自语着摇头。“我可不相信他。前几天看见日本鬼子,你看他那啥样?刘仙堂一吓他,他竟然胡说八道起来,说看见了赵富宾……”花娘不满地说。“他说看见赵富宾,不管咋讲是帮了咱的忙。”云鹤鸣说。“帮了忙?他要不是说在大杨庄看见,而是在平乐镇看见的赵富宾,咱一家人不都得死到他手里!”花娘显然还在生气,“我看还得审审他,他要是万一拿了呢!”
云鹤鸣又摇摇头。“咱丢了药王,鬼子又非要药王不可。打死和尚要和尚,我看,一山可是真的有危险呀!”花娘说。“咋办呢?您说咋办呢!先生他可是咱家的天呀!”彩凤鸣说着,又流出泪来。云鹤鸣想了想,说:“寻找药王!明天我们就贴告示,寻找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