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孙大头抚了一下茶杯,“是这样的。刘仙堂托我说媒,想把大凤娶到他家……”“给他?”云鹤鸣禁不住露出厌恶。“哪儿呀!给他儿子!”孙大头说过,自己皱起了额头。“啥?他儿子?他有几个儿子呀?”大头说:“就一个嘛,刘永旺。”鹤鸣说:“不就是那个三岁孩子吗?和馨一年生的?”大头点头:“对对。”鹤鸣有些恼:“疯了吧?他三岁的儿子想娶人家十五六的大闺女,究竟咋想的呀?”她盯着孙大头。“他说,他家没有劳力干活,想先娶个大媳妇干着活。”“他这才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呢,一点儿好心没有!”云鹤鸣单刀直入。孙大头说:“我也想着,那个瘸子刘仙堂没安啥好心!你想想,他媳妇身体不好,整年害病吃药。他闺女又早嫁出去了。三岁的孩子知道个啥,娶个媳妇有啥用?还不是给他刘仙堂娶的呀!你没听那歌子唱的,‘十八岁大姐三岁郎,我是你老婆不是你娘……’”
大凤又进来倒茶。孙大头禁不住看了看大凤。大凤倒了茶,转身走出屋门。“大凤。”云鹤鸣忽然喊。大凤扭过脸站住:“嗯,先生!”鹤鸣说:“你过来!”大凤走回来,站在云鹤鸣面前。“因为是你的事,得先让你知道。”云鹤鸣看着大凤,“刘仙堂托人给你说媒……”“云先生,我不愿意!”大凤态度坚决,根本不往下听。“愿意不愿意是你的事,听完!”云鹤鸣大声说。大凤低下头,身体有点儿抖。云鹤鸣说:“刘仙堂想把你说给他三岁的儿子刘永旺……”“我不愿意,云先生,我留下来是照顾先生的,这是我爹我娘、给我派下的活……”大凤说不下去,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鹤鸣说:“好,那你下去吧!”大凤慢慢地走出去。
云鹤鸣看着孙大头:“回刘家,说大凤不愿意,郭家也不愿意!”
一九三七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小雪那天,一场小雪如期而至。开始下的是雪霰,一个小粒儿一个小粒儿地往下落,雪粒儿很结实,落地上就往上一跳。麻雀们开始还以为是米粒儿呢,跟着在地上捡。后来越下越多,或许是吃饱了,麻雀们就不捡了,齐躲进墙洞里不再出来。
宝推着铁环从里院跑出来,馨追着他,边追边喊:“叫我推推,叫我推推哥哥!”宝停下来,把手里带钩的推杆递给妹妹。馨一推,铁环倒了。馨哭起来,大声喊着:“铁环坏,铁环坏,不要铁环,不要铁环了!”“中中,你不要了给我吧!”宝给她要。馨忽然不哭,大声说:“不给!”“来来,姐姐帮你推,姐姐帮你推!”大凤大步走过来。馨把推杆给大凤,大凤推起来,宝和馨跟着跑,三个人跑得欢天喜地。花娘也出来了,看着几个孩子玩得高兴,禁不住站在旁边乐。大凤跑到花娘身边,忽然把手里的推杆往她手里递,大声说着:“奶奶你推,奶奶你推推,可好玩了!”“我哪儿会!”花娘不要。大凤硬把它塞给花娘,花娘正要追上去,铁环在不远处倒了。“不推了,倒了咱不推了,你看天冷的!”花娘牵住馨的手,扭脸对大凤说:“大凤,你给发的面烧把火吧,这天,酵子不欢!”“中。”大凤应着,扭脸回家。
雪霰渐渐变成了雪花。雪霰下得快,一粒儿一粒儿地直射地上,一点儿心眼没有。雪花就不同了,它扭扭捏捏,一晃一晃地显得很矜持。宝伸开手,一片雪花落上去,他高喊着:“哎,我的雪花是六瓣!”“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哥哥!”馨喊着要看。“给!”宝逗她,把手伸开。雪化了,什么也没有留下。馨便闹,非要哥哥六瓣的雪花。宝抓住馨的小手,伸开,一片雪花兴高采烈地落了下来。“看看,是不是六瓣?”馨三岁多,还弄不清六瓣是多少,只是伸着小手接雪花。就在这时候,高高低低的几件破衣裳走了过来。“大娘!”风雪中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花娘正看两个孩子捉雪花,猛一扭脸,一时没认出人来。“大娘,我是老彩呀!”
“哎呀我的老天爷!”花娘高叹一声,上前走了两步,“快进家吧,这么冷的天!”老彩和妻子及两个儿子快步走进门楼。
“先坐大凤屋里吧!”花娘热情地招呼着,自己走在前边。老彩家四口人跟在后边。花娘把屋门打开。彩家四人走进去,不停地跺着脚。鲇鱼和泥鳅脸都冻紫了,鼻涕不停地往外流。宝飞快地跑到厨房,拿了两个馍又飞快地跑过来,给鲇鱼和泥鳅每人一个。两人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噎得哏哏儿直叫。馨站在门外,好奇地跟着看。
花娘专为老彩家四口人安排了一桌饭,大凤坐旁边陪着。四人围坐着吃饭。人人无语。老彩和彩妻吃得很慢,只有鲇鱼和泥鳅抢着吃。云鹤鸣走过来。几口子全站了起来:“云先生!”“坐,坐吧。二凤三凤哩?”云鹤鸣一声问,老彩妻呜地哭了起来。“老没成色呀!”老彩说着,也哭了:“给人家了!对不起孩子啊!”“姐——”鲇鱼和泥鳅手拿着馍,也噢地哭了。大凤抓住娘的手,哭得直不起身来。云鹤鸣和花娘都让他们哭哭了,也跟着拭泪。“老彩,老彩呀,都别哭了!”过了一会儿,花娘劝他们。老彩渐渐止住泪:“一家人三天没吃上饭啊!要不是俩闺女,我们咋也回不来了……”“给人家了也不一定就不是好事,让孩子逃个活命……”花娘劝。“唉,只能这样想了!”老彩妻也收住泪,“孩子老懂事,临走时把身上的小褂又脱给了她俩兄弟……”鲇鱼听见娘说,禁不住又哭了起来:“姐——”众人又哭。大家再劝。
“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养养再说。大凤,吃罢饭了,领你爹娘好好歇歇吧。花娘,他们安排哪儿了?”云鹤鸣问。“还住厢房里吧!”花娘说,“大凤,晚上的活你都别管了,陪你爹你娘好好说说话。”“嗯。”大凤还在哭。
傍晚前后,雪停了,东北风却刮了起来,嗖嗖地直剐脸。馨睡了。一山侧了身躺床上看书。鹤鸣禁不住感慨:“老彩家才走了三个多月,就把俩闺女卖给人家了……”“老彩两口子还是有本事的。世道这么乱,能活着就不容易……唉!”一山说过,又低了头看书。鹤鸣说:“这次他们回来,我想让他们住些日子。老彩呢,帮咱做点儿杂活,你看砖头这些日子,霜打了一样,好像有啥心事似的。大凤她娘哩,让她帮着做点儿家务……”一山头都不抬:“这事你看着办,我知道不知道都行。”鹤鸣说:“你是家长哩,不让你知道能中?”“我是家长?”一山认真了,“咱爹去世的时候,就说你‘当大任’,让你当家哩,我哪是家长啊!你爱咋管咋管,以后少给我商量这些事。”“有福,真是甩手掌柜啊!”云鹤鸣开着玩笑。
“哎,财的事咋着了?一方没有再说?”一山忽然问。“一方和他老婆吵了两架了,依他老婆,停一段,过了这个霉气劲,再开牙科诊所,她要哪儿绊倒哪儿爬呢!一方是坚持要学祖传秘方,捏骨。财呢,是两不靠沿。啥医也不愿意学了,准备下地做活哩!”云鹤鸣给先生学着。“哎,要真不是那个料,不当先生也中!”郭一山看了两眼书,叹着,“等等再说吧!”鹤鸣说:“不等咋着!啥时候他家的仗打完了,咱这儿再接着说。”
厢房里,两张床拼成一张大床,两个男孩儿已经睡着。老彩和凤她娘靠在墙上,大凤歪在娘的怀里,轻轻地响起了鼾声。“唉,很久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了。”娘叹,“本来瞌睡得不行,这一安静,反倒睡不着了,你说怪不怪?”老彩说:“没啥怪的。我也睡不着。大凤马上就十六了,她的事安排不好,你我谁能睡得踏实啊!”“那是。”妻子温顺地应着。老彩说:“你看这兵荒马乱的,这么大的闺女可扎眼了!再加上大凤又不丑……”“扎眼是扎眼,可媒人说那个三岁的孩子可不中!”妻说过又叹,“要说……可惜,唉……”“她娘啊,我有个想法。”老彩说。妻子扭过脸看着他。
老彩把声音放低:“要是郭家愿意呢,我想让大凤嫁给郭先生。”他停一下,看看妻子的反应。妻子瞪大眼睛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没有反应。老彩说:“一来,咱是报答郭家的恩情。二来呢,也是给孩子找了个好人家。啥毛病没有,就是郭先生大了点儿。你说呢?”妻子嗯了一声:“我说也中。就是怕云先生有啥想法……”老彩说:“要不,明天我去给花娘说说,先探探口气?”彩妻自语似的说:“要说,大户人家娶两房媳妇的,也多的是呢!只是——谁知道呢……”老彩声音再低,趴在妻子耳边:“你也给大凤说说,看看孩子愿意不愿意?”“嗯。”妻应一声。大凤在娘怀里翻了个身。“睡吧!”老彩说。彩妻说:“睡吧。”
第二天一早老彩就起来了,他先挑了一担水,又忙着扫院子。花娘起来做饭,老彩跟进厨房,站着给花娘搭讪:“大娘,大凤不懂事,您得多教派她。”花娘说:“大凤不错,勤快,不惜力,还有眼色!这大半年可帮了我不少忙呢!你没看出来,自从大凤来了,我都吃胖了。”老彩看花娘端盆舀水,连忙接过来去舀。舀完了,仍然站着。花娘看老彩一眼,说:“老彩,你是不是有啥事呀?”老彩说:“哎呀大娘眼真亮,既然您老看出了我的心事,我就不敢隐瞒大娘了。”花娘搬了个凳子递给老彩,自己则坐在了灶火板上。
老彩不坐,老彩蹲在了花娘旁边:“大娘,闪过年大凤都十六了,打从小我和她娘就疼她,二凤、三凤一给人家,这满心里就剩下她了!不瞒大娘您,昨天夜里我和她娘都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想给大娘您说说,想给孩子找个可靠的好人家……”花娘点头说:“天下父母心。这好理解!”老彩说:“您知道,郭家对俺有大恩大德,要不是郭先生、云先生和您,俺一家七口子非死完不中。我和她娘想了很久,还是想先给您老说说,能不能让大凤一辈子在您跟前替俺尽孝,提茶续水,叠床架被,做点儿粗活……”“啊!”花娘点一下头,“老彩呀,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老彩一愣,旋即笑了。花娘说:“这事呢,不能急,得容我慢慢的做。”老彩说:“那我就和大凤她娘谢大娘您了!”“你先别说谢哩,”花娘说着,往外瞅了一眼,放低声音说,“要紧的是得让鹤鸣愿意……”“那是那是。”老彩一个劲地点头。
花娘拿起火柴却没有点火,她看着老彩,说:“要说呢,一山也能对住大凤。除了年龄大点儿,啥病没有。说句不中听的话,要不是年龄大些,大凤咋也不会找到这样的主呢!”“那是那是。”老彩一脸讨好的表情。“一山他爹,也就是老郭先生,比我整大了二十八岁,一山比大凤也才大了二十七岁呢!”花娘现出憧憬的神情,“我过门时也是十六岁。俗话说,大了疼,小了拧。老先生对我那个好啊,这么大年纪也不嫌丑了,我长恁大,第一次感觉到有了亲人!我就想啊,这人图的啥哩,叫我说,一个女人,只要叫男人爱了一天,真爱了,真疼了,那她也就值了!我多次说过,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还找那个老头子去……”“您老说得是!大娘,我和大凤她娘给您老烧香祝福!”说着,老彩跪下一条腿去。花娘一把拉住他,说:“老彩,咱以后就是亲家了,你可不能再这样客气!”老彩站起来,含着腰谦卑地说:“大娘,那,我走了。”“中。你等消息吧!”花娘说着站起来。老彩忙上前去搀。花娘笑笑说:“你去吧,一有好消息我立马给你说!”“谢谢大娘了!谢谢大娘……”老彩一脸春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