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苦性寒有小毒治痈瘘疮疽杀虫败毒消肿排脓
—— 《 本草再新 》
就在济远夫妇进城那天,城门关了,所有人禁止出入。三天后洛阳解放,郭济远和媳妇菁菁回到平乐。云鹤鸣跑上前接住媳妇:“你们可回来了?结记死人了!你爸你妈好吗?”“好好,还好!”媳妇笑着回答。
“国民党的青年军那是老蒋的嫡系,他们拼死抵抗,顽固到底。你们听见解放军的炮响了吧?主要就是打他们的!铁锤砸核桃,咔!咔……”郭济远还在兴奋中,比划着砸核桃的样子。“程将军呢?”云鹤鸣截住儿子的话头。“程将军?”济远一愣,“啊,老岳父虽然管不了青年军,可他把洛阳的城门一开,解放军阳光普照,摧枯拉朽,哗一下就解放了!现在,老岳父正带领队伍接受改编,准备荣任新政权的领导职务呢!”
“瞧你说的!”菁菁故作嗔怪地看丈夫一眼,“我爸说,他想告老还乡当农民种地呢!”“当农民是不大可能了。你们饿不饿,我给你们做饭去?”云鹤鸣问。“我是不饿。岳母大人给我喂得能看见饭。”郭济远说着,故做傻态张开大嘴让娘看。“越大越傻!”娘故作斥责。“哎,您孙子肯定饿了!”郭济远看一眼菁菁。“还真饿了!”菁菁说傻就傻,摸了摸肚子。“我给你做去!”云鹤鸣说着就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说:“哎,鲇鱼马上要参军了。赵司令说,游击队这一次就有一百多人成为解放军的正规军呢!”“成正规军了?”郭济远说,“鲇鱼出息了!”“他早就出息了!济远,你们还是同学呢,你不去看看他?”云鹤鸣说着走出去。“不是去看看他,而是要向他学习呢!”郭济远看着媳妇说,“这革命队伍就像一个大熔炉,不管啥样的材料,只要让他一冶炼,立即就成钢材了。你说鲇鱼,和我一般大的,成天流着个鼻涕,你都怀疑他的鼻子跟你的长得一样不一样!哎,现在,成光荣的革命军人了!哎,你等着吃饭啊,我现在就去!见贤思齐,就得快点儿去学!”郭济远做了个鬼脸儿,跑了出去。
鲇鱼家热闹起来,门口贴着大红的对联:
光荣人家春常在 英雄门第喜事多
门额是:军属之家
老彩穿着新衣服,举着个烟袋,一个劲地让大家吸烟。老彩妻从厨房里走出来,头发上还落着柴秸子。彩凤鸣端着大粗瓷碗,给前来祝贺的人们让茶。
泥鳅十六岁了,也长高了身量,成了大小伙子,忙着帮爹照应客人。头上打着红缨的白马站在门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鲇鱼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身新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旁边,是满面红光的农会主席时砖头。“鲇鱼!”济远大喊。“济远!”鲇鱼热情地应着,要给济远香烟。“哎,济远,鲇鱼现在有新名了!”砖头郑重地纠正他。“好啊,叫啥?”砖头说:“彩志坚!”“彩志坚?”济远重复着玩味儿。农会主席马上解释:“对,表明鲇鱼入伍的意志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济远一笑,不客气地纠正砖头:“表明他革命的意志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并不只是入伍的意志,是不是鲇鱼?”“嗯嗯,”彩志坚点头,“还是济远解释得全面,是革命意志坚定!”时砖头略显不满地看一眼济远。到了门口,砖头逮住马头,高声喊:“现在,请——彩志坚同志上马!”鲇鱼激动起来,他学着军人的样子向三面的送行者敬了三个军礼,一转身猛地跨上战马。“鼓掌!”砖头又喊。乡民们使劲鼓起掌来。
时砖头逮住马,彩志坚坐马上。白马迈开四蹄向前走。人们在后边送了一程,便渐渐地落下来,马上的人和送人的人都停下了,相互挥着手。“走吧!乡亲们都盼望着你立功受奖啊!”砖头说着,牵了马又走。
老彩半张着嘴目送儿子远去。彩妻禁不住拭着眼睛。泥鳅搀着娘,劝道:“娘,哥是光荣参军了,你掉的啥眼泪呀!”“我、我就是想哭!”娘说着又哭了。
砖头牵着马还在送。麦苗开始返青,耐寒的荠菜开着细白的小花。彩志坚看时主席头上都有了汗,就从马上跳下来,坚持要砖头骑一段。砖头不骑,说:“志坚,咱俩都不骑,我们走走中不中?”“中,中!”志坚忙点头。两人于是便牵了马慢步徐行。砖头说:“志坚,你是我参加革命的介绍人,你虽然年轻,却是老革命了。我对你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呀!”“革命不分先后。时主席的工作干得很好嘛!”
两人又走了几步,砖头忽然切入正题:“志坚,我托你的事你给你姐说了没有?”“说了。”志坚点头。“咋样?”砖头又问。“我姐说她得再想想。”砖头兴奋起来:“也就是说,她没有拒绝?”“嗯。”时主席感慨起来:“鲇鱼啊志坚,啥叫革命,我理解,咱穷人翻身坐天下就叫革命!以前咱穷,地无一垅,房无一间,连媳妇都寻不上,谁都能欺负咱,现在咱成了主人,那些地主老财,土豪劣绅成了咱革命的对象!这不是革命是啥哩?志坚啊,你到了部队,一定要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受奖,给咱穷人争光、争气!”“时主席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两人又走了一段,时砖头说:“哎,志坚,我和你姐的事,你只管放心地走,我一定不会委屈她!”
送走彩志坚,回到平乐镇。时砖头的感觉好极了。他感觉自己很有力量,很有能力。以前咋就没有这种美好的感觉呢?他给自己解释,是因为没有革命!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真是一点儿不假!老彩迎面走来,嘴里衔着空烟杆,挑着一担水往郭家大门颤悠悠地走着。“老彩叔!”砖头喊。“砖啊时主席!”老彩喊着,脚下不停往前走。砖头站住脚:“又往郭家挑啊?”“啊啊!”“给我吧,我正要去郭家办点儿事。”砖头要接。“嗳,哪能让你挑!”老彩不让,挑着又走。砖头跟着老彩走了两步,小声说:“以后就不要给他挑水了。济远已经长成大人,该他们自己挑了。”老彩说:“他一个学生娃,刚刚下学。再说,一挑子水算个啥,人家把咱一家的命都救了……”“哎,老彩叔!”砖头不满了,“以后可不要把这件事老挂在嘴上了!他救了你的命,可你把闺女都送给他郭家当丫环了,至少是两清,谁也不欠谁啥了。现在,穷人翻身了,不再受人压迫了,你老彩叔已经是光荣的革命军属了,思想觉悟也要跟着高起来,不能动不动就是报恩、报恩……”“啊啊啊,”老彩给砖头笑笑,挑着水,大步走进郭家院子。砖头犹豫了一下,扭脸往街上走去。
凤鸣背着壮走过来,看见砖头,连忙低下头,她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大凤!”砖头站住脚,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凤鸣站下来,仍然低着头。砖头把右手插进腰里,歪头看着凤鸣:“大凤,知道我为啥老喊你‘大凤’而不跟着他们喊你‘彩凤鸣’吗?我早就认为,穷人不能老穷,背运不能老背,也不能永远听凭别人任意摆布。咋样?应验了吧!你是大凤,不是彩凤鸣。他们谁想咋叫都行,我就叫你大凤,彩大凤!因为这是你爹你娘给你起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给你起的耻辱的名字!”彩凤鸣不依了:“砖头哥,你以后不要这样说。大凤,是我的小名。彩凤鸣,是我的大名。我的大名是先生起的!”
“妈,走呗!走呗!”壮揪着妈的耳朵闹。彩凤鸣不再停留,她不满地看砖头一眼,背着儿子就走。“我就叫你大凤!”看着大凤的背影,砖头大声说,“大凤,你等着,我一定要娶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孙大头走进郭家的客房。这客房他进过多次,惟有这一次他感觉万分不自在。云鹤鸣倒了茶,很恭敬地给大头端起。大头接了,啜一口,轻叹了一声。“孙叔,您吸烟!”云鹤鸣把香烟递给他。孙大头抽出一支,点火吸着。云鹤鸣看他一眼。孙大头咳嗽两声:“咳,咳!”大头是个爽快人,从没有见他这样,鹤鸣就有点儿犯嘀咕。来你家了他算客人,他不说云鹤鸣也不便问。孙大头猛吸一口,趁烟雾遮了半个眼睛的时候,说了:“云先生,有个事,我是真的不想管,可是,可是人家三番五次到家里去,我也就、不好不管了,咳咳……”鹤鸣说:“孙叔,你是管闲事的,谁家有磨不开的事请您帮忙说说,传传话,跟你有啥关系?有啥你就只管说。”
“是这样的,咳咳。”孙大头看云鹤鸣一眼,“砖头,也就是农会时主席,跟我说,咳咳,他看上了凤鸣……”“啊,是这个事。”云鹤鸣想了想,说,“要说,这是凤鸣自己的事。现在不是解放了吗?都讲究婚姻自主呢……”孙大头又吸一口:“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云先生,您是一家之主哩,咋着也得先给您说不是?”“这样吧孙叔,凤鸣呢,也确实年轻,我也跟她说说,看看她心里咋想的。我还得给花娘说说,她毕竟是俺家的长辈哩,中不中孙叔?等两天,我再给你回话。”“唉,你看,我心里老不舒服,郭先生……”孙大头叹着站起身。
花娘一听,立即就恼了:“咦!反了他了!”花娘气得浑身直抖,“郭家对他那样,他对郭家这样哩!死了这份心吧!他砖头十四岁来到郭家,吃郭家的,喝郭家的,连吸到肚子里的空气都是郭家的。养大了,养了头狼!天下女人多的是,非得看上郭家的媳妇!”花娘骂着骂着坐下了,拼命地咳嗽起来。
鹤鸣说:“花娘,花娘您也别生气,这得看凤鸣愿意不愿意。凤鸣要是愿意,咱们谁都不要再说啥了;凤鸣要是不愿意,砖头再说啥也是个不中!牛不喝水强按头,他再咋着也办不成事!”“鹤鸣,你说你都不生一点儿气?”花娘两眼含泪看着云鹤鸣。鹤鸣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花娘。再说,凤鸣今年才二十六岁,啥时候是个头啊!”花娘说:“哎,鹤鸣,按你这么说,您花娘这一辈子算做错了?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二男。我守了大半辈子寡,我错了?”鹤鸣说:“花娘,你也没有错!”花娘瞪大眼睛:“我要是没有错,那她大凤就对了?”鹤鸣再劝:“花娘,您别生气!我只是给你说说,你再慢慢的想想中不中?”
“哼!”花娘气得摇头,“砖头啊,不想叫过了呀!早先是他爷闹,接着是鬼子闹,再后来国民党闹,才说好过了吧,又换他砖头闹了。他爷是要钱,鬼子和国民党是要命,他时主席欺负咱孤儿寡母,要的是咱郭家的女人郭家的脸面啊!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鹤鸣,我不能让他砖头好过了,拼了他我也不能让他得逞!”花娘喊着,放声大哭。
正午时分,孩子们放学了。驴驹边跑边踢着个瓦片,瓦片飞起,正砸在草的书包上,立时脏了一片。草不依他。驴驹就用袖子去擦,草说他的袖子上净鼻涕。驴驹说我是用干净的地方擦的,吵吵闹闹的一群孩子跑进郭家门楼,在二进院里分了手,馨去了娘的屋,草去了妈的屋,驴驹跑进上房进了花娘的屋。
“姑奶!”驴驹进屋大喊。花娘正在床上躺着养神,听见驴驹叫,一翻身坐起来,很冲地喊:“驴驹,叫你爹来一趟,我有事找他!”驴驹小心地看姑奶一眼,说:“我也不知道俺爹在哪儿?”花娘黑着脸:“你去找找他!”“中。”驴驹放下书包,撒腿就往外边跑。
砖头是晚上来的。砖头来时,花娘盘腿坐在床上正默默地祈祷。驴驹趴在桌上玩着印钱的游戏。两个人都很专心,他走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理他。砖头正忙着,砖头没有时间给他们磨,他咳嗽一声。正画钱的驴驹扭脸看见,高喊一声:“爹!”
砖头不喜欢姑求神。求人不如求己。从来就不靠神仙皇帝,要解放人类世界,全靠我们自己。姑要见他,可姑见他来了却不吭气,他有点儿不快。一屁股坐床上,看着姑。姑一动不动,双眼闭着,嘴唇动着,只是没有一点儿声音。
“爹,你渴不渴?”驴驹已经知道讨好爹。爹轻挥一下手,说:“不渴。”“爹,我的书包烂了……”驴驹说。“姑!”砖头等不下去了,打断姑的祈祷,“您找我?”
姑又做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哟,时主席来了!”姑翻起眼看看侄子。“姑,你说的啥话嘛!”砖头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啥话?好话!俺时家终于出了个大官,我当姑的高兴嘛!”花娘瞪大了眼睛。砖头看姑一眼,不说话。
花娘说:“砖头啊,我以前看见当官的干坏事,我还不相信,当官的都是些人尖子、人精,他咋能干坏事呢?俺侄一当这个农会主席,我算相信了。”砖头听出了话外音,大声说:“姑,我只干好事,坏事从来不干!”花娘说:“就是。你当上了主席,看中了谁家的媳妇就让谁家的媳妇嫁给你,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事了,可对人家是不是好事那就难说了……”砖头恼了:“姑,你瞎说的啥!”花娘不恼:“是啊,您姑知道啥?就知道瞎说!砖头,我问你,没当主席时,你咋不请人来说媒要娶彩凤鸣啊?你不敢!现在你咋敢了,还不是当了三天农会主席烧的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姑,现在是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我愿意娶,大凤愿意嫁,谁能管得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就有新风尚……”砖头努力地调动耐心。花娘说:“啥新风尚也不能把人家的媳妇他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