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义父,沓氏郡郡守陆战,他还有半年要退休了,莫化是新任的沓氏郡郡守,提前到任熟悉郡府事务。
郑府的曲桥七折,石板红栏,左右两望绿水盈盈,倒映着我的身影。我低头看池中的游鱼懒懒的划过池底,食指轻轻的抚摸着红栏,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突然,“容大夫!”一个人从我背后冒出来拍了我一下。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绿莹,她是郑府的歌姬,我握着胸口,“你这丫头,你想吓死我!”
她打量着我,笑道:“寻思什么呢?想情郎了?”
我不禁脸颊绯红,“你女孩儿家说这种话也不怕羞!”
绿莹不以为然的撇了嘴角,“这有什么,哪个女子不怀春?”她笑着拉我悄悄的问道:“容大夫,你来给我们老太太看病快有一年了吧,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你跟我说说呗。”
我道:“这可不行,这是患者的隐私,大夫是要保密的。”
绿莹方欲说话,见房内的徐嬷嬷走来,说道:“大奶奶命管事太太送来首饰一箧、荷包手帕各四件,说是奖赏给绿莹姑娘的。”
绿莹惊诧,“大奶奶赏我?无原无故的,这是怎么回事?”
徐嬷嬷掩嘴笑道:“大概是姑娘服侍大爷服侍的好。”
绿莹听了,不禁脸颊绯红,啐了徐嬷嬷一口,“嬷嬷依老卖老,老不正经。”
绿莹看我一眼,带着几分羞涩笑了笑,又与我一同站着说话儿,并无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谁家的胭脂红,那个戏班唱的曲儿有趣,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忽闻前边一片喧闹,绿莹纳罕道:“府里不是要人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么?是谁人放诞无礼在那儿喧哗?”
徐嬷嬷说道:“姑娘不知道,今日表小姐回府!”
绿莹随口问道:“你们口里的表小姐是何人?”
徐嬷嬷说:“表小姐是大爷姨妈的女儿,也就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因她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老太太就把她接过来,她一直就住在咱们府里。去年老太太身体不好,表小姐就去山上的尼姑庵为老太太的祈福,吃斋念佛整一年,今日才回府。”
“哦——”绿莹瞅着我笑道:“如果尼姑庵有用,还要医生做什么?”
我笑笑,“我要回医馆了,明日再来看你们老太太。”
绿莹说:“容大夫,明日你早点儿过来,咱们多说会儿话。”我答应着便辞了她走了。
话说又过了两日,这天郑老太太令人在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置了一班戏,请我过去看戏,她身边不过是几位近亲堂客,大奶奶、表小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
戏班演新戏,台上金冠雉翎的小生,英俊倜傥光彩照人,用委婉的词曲、潇洒的身段和亮如星光的眼神,把多情的公子描绘得栩栩如生,炽热的欲念和缠绵的情怀扭结在一起,倾倒了众多看客!
这时,忽有丫头报:“大爷进来问老太太安。”
唬得众年轻小姐唿的一声,往后堂藏之不迭,独表小姐款款站了起来,缓缓的走到廊下隔帘观瞧。
一出戏毕,戏班班主领着“吕布”到郑老太太席前领赏。
晚宴席间,我要更衣便独自出来,一径走来,刚至后院,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我心想:丫头婆子大概都跑去看戏,不管不顾的,连门户也不上心。想着便要去关门,忽闻得旁边杂物房内透出男人的低语,我吓了一跳,忙煞住脚步,心想:“女眷的内院怎么会有男人?”我扶着墙蹑手蹑脚的移到窗边,乍着胆子贴耳在窗纸上细听。
听一男人声音嘶哑,“你难道就不明白,我想尽法子混进戏班,干这劳什么子戏活儿,全都是为了找到你!”
女子娇喘细细的叫道:“云秋哥……”
这个声音我熟得不能再熟,是绿莹!
过了半晌,再无言语,只有呻吟之韵。
我索性舔破窗纸向内一看,见一男子将绿莹抱在怀里。
我大惊失色!这不是扮演吕布的那个戏子么!
我双手紧紧抠着墙砖,一声声心跳又急又猛,仿佛要蹦出胸膛。
回到宴席上,我借口医馆有事,辞别郑老太太,匆匆离开郑府。
我有段时间不去郑府了,只让于世将配好的药膳送过去给郑老太太调养身体。这天夜里恍惚之间我见到绿莹从外走来,说道:“容大夫,你是至善至贤的菩萨人儿,念在咱们姐妹素日要好的份儿上,请你替我伸冤啊!”
我问道:“你有何冤情?”
绿莹说道:“有人害我性命。”
我听了这话,又是惊,又是惧,问道:“谁害你?”
“是——”话未出口,但见一池黑漆漆的水塘阻路,竟有许多夜叉将绿莹拖下池塘。
见此情景吓得我汗如雨下,失声喊道:“啊——”
我惊醒而坐,按住胸口静了片刻,慢慢回过神。
一早上我始终心神不宁,天大亮时我要了顶软轿前往郑府。
刚进郑府的内院听到院子里脚步声、说话声搅在一处,我问:“出什么事了?”
领路的小丫头低声说道:“绿莹姑娘不见了!”
我胸口“怦怦”乱跳,“什么叫不见了?”
“说是一天都找不见人……”小丫头正说着,徐嬷嬷跑过来,又是叹气又是拍手的说:“哎哟哟,这是那里说起!有人寻到荷塘那儿看见水边浮着个人,赶着叫人打捞起来,一看竟是绿莹姑娘……”
我冷汗沁满额头,浑身发凉微颤,只觉耳边“嗡”的一响。
南宫相带着衙役来到郑府调查,大奶奶说道:“我想她多半是在荷塘边赏荷,失了脚掉下水的吧。”
表小姐漫不经心的挑了一下眉毛,道:“说不定是有人害命,她那样出身的女子,难保不会有些见不得人的隐秘。”
我将曾看到了绿莹与那个饰演吕布的戏子偷情之事悄悄告知南宫相,他马上命衙役逮捕了云秋,经过审讯,云秋抵死不承认杀害了绿莹。从他口中得知,他们是青梅竹马,只因绿莹家穷她哥哥将她卖进乐坊,他几番打听,知道她后来被郑府买了,郑府老太太又是个戏迷,他便将自己卖进戏班,只为能再见她一面。他与她只是在那日见过一面,之后他没有再找到机会进入郑府。南宫相派人调查,证实了他的话,案发的时候他在邻县唱了三天的堂会。
没有人有杀绿莹的动机,仿佛这只是一场意外,就像大奶奶说的那样,她在荷塘边赏荷,失了脚掉下水的。
晚饭我只胡乱吃了两口,回房默默卸了残妆,倚着床栏杆呆坐,直坐到三更天方星眼微朦,朦胧间看到两个女子背对着我站在一方荷塘边。
“表小姐,虽我一着走错,但我们都是女人,你何苦捏我的错儿不饶!”
“是你胡行乱作,如何来怪我!我们家买你来尽伦常,你要知趣守礼才不玷辱我表哥那样的人物儿!你做出这样苟且之事,岂不是亵渎我表哥的尊贵!”
“他们男人讨小老婆玩优伶就能,我们女子就该三贞九烈的等着守着熬着?这世道对我们女子已是不公,表小姐又何苦替那些臭男人不平!”
“那些男人是个什么东西,如何比得了我表哥!是你不安分守己,辜负了他,莫要借口推错!”
“哈哈哈哈!表小姐对大爷真是痴情啊!可是又换来什么呢?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如今的花颜月貌将来终无可寻觅,然花开正艳之季,表小姐却甘愿守着冷冷长夜,漫漫岁月,虚耗着花样年华,大爷可曾心疼你?”
“……”
“我和云秋哥是青梅竹马,原是我负了他,却不想他费尽周折找到我。我不过是想在这牢坑里得到片时温存,得点儿活气,让这颗心不被闷死罢了,表小姐何必就要害我性命!”
“是你自己失脚跌进荷塘的……我不是故意推你……”
“风月故事自有旁人论短长,是非对错转头已是空!”说毕,她便往荷塘里走。
我心中一颤,竟忘了自己是在梦中,连忙跟过去出声提点,“你不要再往里走了,会死的。”我一惊,醒了。
第二天,南宫相在荷塘附近的草丛中找到一只耳环,是表小姐的。她受不住审讯,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她承认她撞见了绿莹与云秋的私情,她表哥却宠爱这样一个不守妇道,不知检点的女人,她心中为表哥不平,当日约绿莹到荷塘边,二人言语不和,她情绪激动之下失手将绿莹推入荷塘。
案子虽然破了,但我心里却涌上浓稠的苦涩。
南宫相来了,将一蓝绸包袱搁在桌案上,亲手打开,顷刻间,空气中便弥漫着甜香奶香的味道,我看到匣子里装的是精致的点心,玉露霜方酥,其中还杂放着白蜜印子松饼和鸡蛋印子松饼,我问:“哪儿来的?”
他笑道:“买来的。”他拉我坐下,挑了块玉露霜方酥递给我,自己又挑了一块鸡蛋印子松饼,他道:“吃点儿甜的心情会好一些。”我笑笑,听他说:“百花厅的花草饼、大福堂的糯米圆子、日食馆的千层果糕都很好吃的,你吃过没有?”
我摇摇头,他笑道:“等我明日给你做个蛋卷尝尝,我还是跟百花厅的大厨学来的呢。”
我道:“《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里说‘君子远庖厨’,世人就说,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应该远离厨房。你怎么偏偏总往厨房里钻呢?”
他说道:“其实大家都错解了孟子的意思,古往今来的名厨几乎统统出自男人,即使是业余的名厨也都属才子一辈,例如,苏东坡!可见,男人在烹调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而且男人在厨房里还能悟出治国之道,老子就说了,‘治大国,若烹小鲜。’……道存于万物,当然也存于厨房。煎炒烹炸,存乎一心,运用之妙,可比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各司其职,不也是安邦定国,和谐共存之大计?所以啊,这厨房之事男人们多做做还是比较有益处的。”
我道:“难得会有你这样想的。”
他看我仍是闷闷的,又问道:“容姐,你说,孔子和孟子有何不同?”
问题直白浅显,却不好答。我凝神思索,说:“二人同为儒家大师,都推崇‘仁’的思想,都讲求‘仁者爱人’,但毕竟是两个人,自然会有不同。”
“就这样?”他问。
我看到他唇角偷抿着的狡慧笑意,只能点头。
他拍手大笑,“虽然你说的极好,但不是我的这道题的正确答案。”他笑吟吟的看着我,说:“正确答案是——孔子将儿子带在身边,孟子将儿子搁在头顶。”
孔!孟!
我恍然大悟,又哭笑不得,我是钻入固定思路了,可是他这个答案出得也太无赖了吧。我知道他是怕我闷闷不乐、郁结于心弄坏身子,才故意逗我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