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月底碎玉楼的马妈妈都会派人用软轿抬我过去给姑娘们看病。
我给姑娘们一一诊过脉,开了药方,独不见菀菀。一路过去后院,直接到菀菀这边来了,小丫头灵儿在廊下做针线,忙丢开了迎上来请安,我问:“你们姑娘呢?”
灵儿道:“姑娘在屋里看书呢。”一面打起帘子。
我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见屋中处处敞亮,十分洁净。向南的炕前放了一张梨花大案,菀菀穿着碧色缎织暗花竹叶衣裙,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绾着家常髻,越发显得面容白净。她本正低头写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我进来,忙搁下笔,上前撇了一下嘴角,说道:“她请你过来给姐妹们看病,不过是为了让姐妹们调养好身子给她赚更多的钱,她还落得一个好名声。”
我道:“你偏偏要这样想,要自己不痛快。你要想,她这样安排,姑娘们有病能及时得治,我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菀菀笑笑,点头,“也是。”
我见桌案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甚是整齐好看,问道:“你写什么呢?”
她目光微错,因见帘外明媚的阳光照眼,不自觉轻轻叹了口气,道:“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杆。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三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红似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念着,眼角不觉滴下泪来。
一时灵儿摆上茶果,我问菀菀:“钟公子又回家去了?”
菀菀不语,只轻微点了下头。
我:“他不说给你赎身吗?”
菀菀抽了帕子拭了泪,又叹道:“他爹是不会让我进钟家门的,他老婆容不下我的……算了,不提这事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灵儿进来说,“薇姑娘刚刚落入碧云湖,偏说是灭儿推她的,现在正在大堂闹呢。”
菀菀面色一沉,不由分说就拉着我往大堂走,边走边说:“灭儿是我的丫头,那个薇姑娘一直嫉妒我,这次必定是诬陷灭儿,针对我的。”
碎玉楼大堂,马妈妈坐在堂上,堂下跪着一个女孩子,全身湿嗒嗒滴着水,浑身颤抖,是灭儿。灭儿旁边站着气极败坏的薇姑娘,说:“我路过碧云湖,不想被这丫头推到湖里,险些害了我的性命,请妈妈给女儿做主。”
马妈妈问:“当场可有旁人看见?”
薇姑娘犹豫片刻,“没有。”
灭儿的面色惨白,急切的说:“奴婢没有推人,是奴婢救了薇姑娘啊,怎么青口白牙就说是奴婢推的呢?”
薇姑娘冷哼一声,“我难道还能平白无故冤枉你?”
马妈妈瞪着灭儿,“不是你推的你救什么?”她一招手,两名五大三粗的护院上前,马妈妈说:“灭儿无故推人下水,险些害了人的性命,笞责一百,丢进地窑,饿她三日,以儆效尤。”
菀菀扬声道:“妈妈,请慢。”她转向我,使劲给我使眼色,我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上前向马妈妈说道:“马妈妈,先不急着处置灭儿,容我问薇姑娘几个问题,可好?”
马妈妈点了点头,“容大夫,你问吧。”
我看向薇姑娘,“薇姑娘适才说,灭儿将你推入湖中?”
薇姑娘:“是。”
“那她是从背后推你?”
“是啊。”
“你背后又没长眼睛,怎么知道是她推你?”
“岸上只有她,不是她又是谁?”
“也可能是你自己失足落入湖里的啊。”
薇姑娘瞪我,“我没有。”
我笑了笑,道:“按常理说,如果是灭儿要害你,当场又没其他的人,她又为何要救你呢?”
围观众人纷纷点点头,纷纷说道:“是啊,是啊,容大夫说的有道理啊,要是灭儿推的,又为何要救呢?”
薇姑娘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胸口剧烈起伏,顿时大怒,叫道:“你胡说!”她伸手抓我,我还来不及惊呼一声,她就被菀菀狠狠甩了一巴掌,跌坐在地上。
菀菀冷眼看着她,冷冷说:“你敢动容大夫一根手指头,我就撕了你的脸。”
菀菀曾给我讲过她的一些前尘往事。
她一下生就是个弃婴,被养生堂收养。
养生堂堂主钟伯庸的独子钟骥与她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无忧无虑的岁月总在不经意飞逝如电,他们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堂主告诉钟骥说,男女有别,不能再与她走动太近,但钟骥并不以为意,依然背着父亲,偷偷与她见面。
她记得他第一次吻她,她头晕晕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化为了一团轻烟似的要飞起来。钟骥用面颊贴着她香喷喷的鬓角,低低的耳语道:“等你及笄我们就成亲!”
可是还没等到她及笄,那日她去找钟骥,刚走到窗外,听见到钟伯庸语气凛然:“不行!”
钟骥叫了一声,“爹……”
“你不知道红颜祸水吗?菀菀虽然是好孩子,但过于美丽,终究会是个祸端。”
“可是,孩儿已经和她许下了誓言。”
“啪!”狠狠的一声掌掴,“没出息的东西!”秦伯庸的声音愤怒得发抖,“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是违背礼教的。难道你要忤逆你的父亲,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你真叫我痛心失望。算我白费了心血教导你!你就在这里给我闭门思过!”
“大逆不道”这四个字传入菀菀耳中,不吝五雷轰顶,她心中怦怦直跳,泪珠漱漱落下来。眼看钟伯庸气冲冲的出了屋子,她急忙闪身躲开,目送他走远了。
屋里没有一点儿声息,她一手撑着门框,蹙着眉尖,双眼望着钟骥,眼底痛楚、凄凉、哀伤成一片绝望,“骥哥哥……”
“菀菀。”钟骥奔过去,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她搂在怀里,声音颤抖的几乎不能成句:“你……在外面?你都听到了?”他长叹一声,“一想到会失去你,我的心就像被刀刺了一般,疼极了。”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心里都有说不尽的爱与愁。
菀菀发恨道:“我们要是不认识,也就干净了!”
一句话打开了闸门,情与爱的怒涛呼啸着汹涌奔腾而来,将两人的理智淹没,全然由感情控制一切。
“还好吗?”他声音幽沉得让人耳朵发痒。
菀菀脸红到了脖子根,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好像做了很大胆的事,这种事不是端庄的女子应该做的。一下子无法说出口的羞涩涌上心头,她为了挡住自己烧红的脸,拉起被子蒙了起来。但是钟骥没随她心意,也拉起被子,两人突然玩起来了拔河。
“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人家害羞嘛。”
“为什么害羞?”
她悄悄地露出眼睛,皱着眉头问道:“骥哥哥会不会觉得我不是端庄的女孩子?”
他轻声笑了起来,“已经不是女孩子啦。”
她眨眨眼睛,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脸更红了,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钟骥拉下了被子,露出了她布满汗水的小脸,用干毛巾帮她擦了擦汗,没有一个动作不是温柔多情的。她红着脸幸福地笑了。同时,突然涌上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现在越是幸福就越是惧怕将来。
堂主应该会答应他们的婚事吧?
她没有等来钟骥提亲,却等来了他要另娶别人的消息。
菀菀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从堂主口中说出的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她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她清楚的听到心里仿佛有东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锥心刺骨的痛。
她气极,夺门而出,背后传来钟骥声嘶力竭的叫喊:“菀菀!菀菀!”她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跑得飞快。她泪眼朦胧,稀里糊涂跑进一处杂乱贫穷的街区,心里暗叫,糟糕!却又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奔,一团人影突然扑来,她被人拦腰抱住,她大惊,张嘴要叫,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她昏头昏脑,几乎脚不点地被人推进一道小门。
第二日,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她被两个大汉押出屋,屋外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一女孩子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爹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
那女孩子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马车,被中年男人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菀菀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大汉一把抓住。
“听话便把你卖好点儿,不听话就卖到军中做营妓。”
菀菀悚然一惊,心头阵阵发寒。
刚到碎玉楼时她也闹过自杀,她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半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又生生被拖了回来。
马妈妈手里捧着只小小的填漆盘子,盘中一只青花碗,酽酽的浓黑药汁,还冒着一缕缕热气,马妈妈说道:“吃药了,这药得趁热喝下去才不苦。”菀菀亦恍若未闻,并不理睬,一动不动,就如一尊木像似的。她这样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神盯着空中某个地方,没有焦点,没有生气,一双眸子空茫无神,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马妈妈放下药碗,坐到她对面,幽幽说道:“我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到大姐家小住,那日我在阁楼上洗澡,我姐夫来了,我受到了惊吓,可退无可退,就像仓皇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样……”
就在那一天,菀菀听到了马妈妈的故事。
原来她本来不姓马,这是她继父的姓。她的母亲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后就做了寡妇,后来改嫁马家,她才跟着马老头也姓了马。马老头原有一个女儿,这位大姐攀了门好亲,嫁给了侯爷的儿子,虽然只是填房,但是至少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她母亲经常带着她以大姐娘家人的身份跑去侯爷府打打秋风占点便宜蹭吃蹭喝的,但想要讨便宜的生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一日,她吃过饭,盥漱毕,出了侧院门,不想骤然遇上侯爷,目光与他一撞,她赶忙低头请安,退后让路。可侯爷却往前走得近些,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一惊,抬头正对上侯爷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日光下闪烁不定,完全没有一个长辈应有的稳重严肃的模样,他眯着眼瞧着她,笑得轻佻。
她听闻这侯爷素来是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她看着他,心里又惊又怕到了极点,踉跄着往后退,身后却是院墙了。侯爷抓住她的手,往旁边的厢房那边走,她心里只是恍恍惚惚,走到屋门前才想起来要挣开,只向后一缩,侯爷却用力一夺,她立不住脚,趔趄向前冲去,侯爷就势揽住她的腰,推进屋内。
侯爷父子不顾廉耻,穷奢极欲,远近闻名,她一个弱女子无力摆脱那父子二人的纠缠,在侯府住了两年,直到侯府被抄家,侯爷被革去世爵发配关外,她姐姐姐夫被发配去了海疆。她也受到了牵连,被人卖进了碎玉楼。
噩梦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马妈妈叹了口气,对菀菀说:“世上最要紧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它是什么天大的事,活着才有盼头,哪怕是在这里活着,毕竟也是活着,不是?”
活着才有盼头!
这句话重重的敲打在菀菀心头,她的瞳仁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仿佛木偶点了晴,有一点璨然的光在眸底闪动。
她不应如此懦弱的去死!
菀菀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药并不苦,在舌底渐渐溶化,她感觉到周身的血脉也慢慢流畅。
菀菀想,她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