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却格外渗人的寒凉。
月色如钩,芊孝收了收身上的外衫,这个夏天似乎走得有些快。晚上竟是冷得很。
恬儿的脚伤迟迟不好,白日里甚至起了烧。这病,竟是越等越难好。
推门走入恬儿的房间,花蕊正小心地替恬儿掖着被角,轻手轻脚的样子。轻声叹息,惹得花蕊转身来查探。
“恬儿这里还有奴婢,楼主不必担心。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吗?”
芊孝点了点头,做到床边无声无息地看着恬儿安静的睡颜。虽然答应过不会放她一个人,不过如今师傅生死未卜,偏恬儿的脚伤却是迟迟不好。
接到凌钰的信说在山谷边的林子里发现了杏雨针,她就越来越不安。上一次,师傅就是因为杏雨针而险些废了多年的武功,如今却是连人都没找到,怎叫她安心?生着病,自己却要抛下她,想来不忍。但师傅对她有再生之恩,不能不赶快。
虽是如此,却还是不敢对恬儿掉一个字,倒是恬儿自己憋不住了,勉强忍着痛安慰芊孝说没关系。虽然她一直在笑,可是她额角的汗却还是出卖了她。
回眸看着花蕊清瘦的脸,这些日子照顾恬儿,她也是累得衣不解带呢。
朦胧的灯火摇摇曳曳,芊孝垂眸起身。握住花蕊的手,轻轻拍了拍,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说什么呢?以花蕊的机敏,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都明白的。
拉长的身影,看不清的,是谁的心?
话说无邪携花楼小分队离开嵌玉谷去劫姜陵军的粮草,却迟迟未归,杳无音信。
从昏睡中醒来,无邪睁开眼,刺眼的阳光透过一条缝钻进来,刚要抬手,却才发现自己竟是双手不得动弹。再一移动身体,原是连脚也绑上了。本来区区几根绳子岂能奈何得了他,只是此刻自己是被绑着放在瓮里,根本就不能动分毫,浑身的力气根本使不上劲儿。
想来着恼,自己风光大半辈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心中却还是镇定,不知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局势。仔细听外面的声音,不断传来的轻微摇晃,想来是在马车上。只是不知道,静水打伤他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日半路拦截下姜陵军的粮草,明明已经大获全胜,却不料又杀出另一班人马。他们皆是黑衣,看不出是什么人。只是,他却永远认得那杏雨针,从飞针射向自己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是她。
他明白她不过是要找他,便故意跳开,将人引到远处。这是他个人的恩怨,不可连累簪花楼众人,更何况如今姜陵的局势,根本不容有失。
招招致命的狠毒缠斗中,他对上她得眼睛,果然,十几年了,她还是那么恨他。
落在僻静无人的林中,风吹动满地厚重的落叶,簌簌作响,却更添几分寂静幽深。落叶飞针,沾着杏雨一般细密的毒液,他展袖挥出,飞花似雨,像是一场绝美的舞。花雨中,那人白衣素裹,黑发如墨,眼波流转,天生风流。
岁月,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伤痛,只留给了她一人。静水静立高空,看着无邪应付自如。那绝美的武功,像是舞动的花,如落花一般忧伤却不是优雅。当年,她亦是被这样一个他勾走了心魄,自此心甘情愿地伴他浪迹天涯。
她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所以他温柔体贴地抛下花姓后人的使命,伴她男耕女织。低眉耳语,描眉绾青丝,她又何尝不懂他的豪气干云。
他们一起在梨花坞安居,那是他们共同的家。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山谷。
她爱梨花的纯美清秀,他便为她种了满山谷的梨花。三月春风初上枝头,满枝梨花,她永远都忘不了,他陪她坐在梨花枝头,信手拈来一朵初绽的梨花。
只是,就是在这里,在这个他们相知相许,相爱相守的地方,他竟为了区区天下第一,将他们初生的女儿作为赌注……输了!
袖中的飞针更添几分凌厉,杏雨咸涩,明明那么清丽妖娆,却终究在这一刻,化作生生世世都无法遗忘的苦涩。
“不……相公……她是我们的孩子啊!”静水死死抓住襁褓中的孩子。孩子才刚初生,甚至还没有满月,怎么能就这样送人!
因为摇晃和不经意的碰伤,孩子哭得很凶,仿佛明白,一切都在此后苦涩。粉扑扑的脸蛋上,梨花带雨。
“给我……我怎能因一个孩子而失信?孩子不重要,我们可以再要的。”无邪一把夺过孩子,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静水推到在地,柔弱如她,向来都是被他捧在手心呵护着的,却料不到今日,他竟狠心如斯。
“不……相公……”静水顾不上被地上断树枝割破的手心,手脚并用地爬到无邪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脚,抓住他的衣摆,红色的血,浸润了他素白的锦服,烫干了她得泪。
“这个孩子……是我……十月怀胎所生,她是你的骨肉啊!你怎么能将她拱手让人!你是她的爹呀……”他怎么可以,那是他们爱的结晶,他为什如此狠心决绝?
对武力的崇尚,不惜……抛弃妻子,却只为求……有朝一日,棋逢对手吗?
“若我今日言而无信,她将来也必瞧不起我花无邪,今日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既然承诺出口,便是天地为证,我花无邪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落人话柄,受人耻笑?”话毕,他转身大步向前。
落人话柄,受人耻笑吗?她看着他抱着孩子走远,有朝一日,会有人笑你堂堂七尺男儿,却保护不了自己的骨肉,将自己的孩子拱手相让!难道那样就不耻辱吗?
衣摆“刺啦”一声被撕裂。静水只能呆呆地看着自己红肿的掌心,那块被风吹得不安分的碎布。
秋风凉,梨花落得枝头空寂,枯萎的枝头,灰黑色的枝桠,她忘不了,那****的笑语,“今日,我花无邪输得心服口服,果然是个中高手,来,这是孩子。”
她来不及阻止,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孩子的小手被从无邪胸口的衣服上扯开。孩子却倔强着不肯放手,而无邪,那样狠心地划伤了孩子手背的肌肤,娇艳的血,顺着孩子白皙的小手留下,仿若流感的眼泪,煞那间停滞。那孩子哭得没了声音,每每午夜梦回,她都记得那孩子绝望地眼神。
手心的疼痛,掺杂着心底的绞痛,没了,什么,都没了……
“水儿……”无邪的手在触及她的脸的地方被避开。那一刻,她再也不是柔弱的静水,无可奈何,再也不是她要做的。
转身,跌跌撞撞,气急攻心,一口血喷出,渐在梨花坞中。满地的红色,如此耀眼,如此美丽。
冷眼离开,没有多看他一眼。
花无邪,总有一日,我必会亲手杀了你的。
许诺,当年那个许诺,终于在今日要成真了吗?静水冷眼看着花无邪的脸,如此淡然,如此……该死的温柔。仿佛当年输了孩子,将孩子拱手让人的人……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