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英死了,周斜轮却还活着。呱哇楼在藤床上安顿好了变得痴痴呆呆的儿子,将周斜轮拖进了右首石屋内。苏萨麻麻调制的伤药已所剩不多,白色的药粉涂在周斜轮伤口上,翻卷的伤口里咕咕地冒着泡泡。毫无声息的周斜轮身体抽搐几下,显示着仅剩的生机。
寨子里响起橐橐的脚步声。呱哇楼阴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月光下,一队沉默的赫哲武士抬着几口木箱流水般放置在寨子里就走了,独留下一高一瘦两人站在那里。个高的身材魁伟壮硕,腰挎横刀作武士打扮;瘦削的五短身材,手里抄着把短木棍样的东西,博袍大袖模样怪异。月光下看不清楚各人形色,呱哇楼随手点燃了一柱火把。这才看到那武士黄须黄发,背插弓囊,正是白日里放箭擅杀辣英之人。呱哇楼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低鸣。
那武士单膝跪地,将一双手掌举过头顶。掌心里托一把短刀。鹿皮套普普通通,刀柄洁白似为象牙打造。轻轻扯出短刀,刀如柳叶细长而弯折,火光下流光烁烁。只抽出一半便即合上。说道:“赫哲牧奴阿哈奉主人之命前来向小主人献礼,主人说:‘此刀名叫应镬,为海上倭人所献。今授予我儿巧巧,以为贺……阿哈无礼,或可以此刀削其首级以证其锋锐。’”
呱哇楼夹手夺过短刀,拔刀出鞘分心便刺。阿哈一惊,这野女人这可是来真的!眼见命丧当场,避又不敢避。要知道赫鲁台有言在先,谁知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多少支箭羽盯着自己的举动。一个不好恐怕一家老小也要共赴黄泉才是了局。
刀尖入肉,呱哇楼却凝住不发。恨恨地道:“该死的狗才!我要是杀了你倒显出你是个人物。滚吧!”
“阿哈射杀少主爱宠,以下犯上自然该死。只是贝勒爷让你前来送死却罪不在此,卖弄雕虫小技,违抗将令才是你的取死之道。”那汉人文士样打扮的人开口说道,“而今夫人饶你一命,从此当牢记大恩,放下你射雕手的骄傲,好好办事总有你家人团聚的一日。”伸手在大袖里摸索一下,取出一则小羊皮。展开来念道:“奉天承运,大将军敕曰:吾尝闻,得遇良才而育之乃美事也。今得吾儿巧巧,聪敏仁孝,吾心喜之。只恨相聚日短,父子难尽天伦之乐,离别在即……”
那文士一开口,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个家伙说的是蒙古语,按说蒙古语虽然生涩北山人却也是能听得懂的,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不知所谓了。叽里咕噜一大堆,冗长繁絮,稀奇古怪。看他模样却恁般享受,念到高兴处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弄得性子急躁的呱哇楼好不厌烦。好在最后礼物清单听懂了。什么鹿百头,咸鱼千斤,毡帐三十顶,火狐皮六张,东珠两斗……
“明日离开?”呱哇楼一双眼狐疑地盯着文士问道。文士双手送上小羊皮礼单,微笑不答。
“回奶奶的话,的确如此。”阿哈垂首道。
呱哇楼怒道:“谁是你家奶奶,谁又要你多嘴!”
“奶……奶勿怪,郭先生是汉人,能讲蒙兀话,女真话甚至朝鲜话,却还不通通古斯话,有什么事您尽可问奴才。”
呱哇楼一愣,仍面向那文士道,“你是汉人?”
显然那文士听懂了“汉人”两字,轻轻点了点头,笑容不减,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状。
呱哇楼张张嘴,欲言又止。
那文士见呱哇楼无话。拱拱手说道:“老夫郭歪七,忝为赫将军帐下幕僚。奉将军之令督导令郎学业,今后衣食多有仰仗……未知令郎何在?”这次说的是汉家官话,较之蒙古话的确是字正腔圆。
呱哇楼抽抽鼻子,抬手指着几口大箱晃荡两下。郭歪七不知何意,阿哈却欢快地爬起来,迅速将就近一口箱盖打开。呱哇楼“嗷”地一嗓子扑了上去。手中托起一匹麻布放在鼻端猛吸几口气,甩手将火把丢向一旁。阿哈敏捷地伸手抄住火把,立在一旁,左顾右盼做如临大敌状。看向郭歪七的眼神居然也犹如防贼一般。
眼见着呱哇楼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灰不啦叽的麻布扭来扭去,惊叫着又将一支支头花插满头顶,欢呼着将几颗鸽蛋大小的东珠放在眼前比来比去,郭歪七眉头渐渐皱成了一个川字。待到阿哈打开最后几口箱子,一股股腥臭之气熏得他几欲作呕,而呱哇楼却仍旧欢喜地扑了上去,全然不顾周身上下的珠光宝气,甚至伸出舌头舔食咸鱼上的盐巴。郭歪七顿足道:“何重财货而轻人至此耶!”言毕转身作势欲走。不料呱哇楼只是笑着点点头,又将注意力转移向一条更大的咸鱼。欢快地如获至宝的少女。完全不顾郭歪七的羞恼。
羞刀难以入鞘的郭歪七进退维谷,愤恨地跺跺脚,走向石屋,无论如何为了生计也要先见见那个孩儿再说。既然赫鲁台说这孩儿的父亲多半乃是汉人,必定不是空穴来风,说不定他乡遇故知抵消了这口恶气。
待见到石屋的粗陋忍不住鄙夷道:“蛮夷!沐猴而冠的野人!想不到我龚某人堂堂一介书生竟沦落至此,才出虎狼穴又入生番窝!何其苦也!苦也!”
“原来先生姓龚。那么歪七两字也该是化名了,歪七,嗯这个倒不好乱猜……”郭歪七猛然一惊,不知何时一个小小的野人儿已然站在了面前,且一语道破自己的行藏。定住心神捋须笑道:“子曰:大丈夫光明磊落。小娃儿藏在暗处窥人隐私非君子哉!”
巧巧嘎嘎笑道:“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何曾曰过你这句俗语?老夫子胡搬乱套好不知羞!”
郭歪七老脸一红,咳嗽一声道,“老夫听闻赫将军言说此地有一汉家孩儿,想必就是你了。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
“只是口音奇特,老夫子也有些猜不透我的来历,是不是?”
“不稀奇不稀奇。”郭歪七摆手道,“想我汉家疆域纵横何止万里,所谓千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谁又能尽数了然。”
“唔,是吗?”巧巧一脸恭谨地道,“听说先生是来做我老师的,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教我?”
“我先来问你:可曾启蒙?读的什么书?师傅是谁?”郭歪七下意思地道。
“学生已读过《小学》,《中学》,师傅是谁这个……男男女女太多,名字倒记不得了。”
“混账东西!什么小……”郭歪七似乎想到了什么,脸颊抽搐一下转而骂道,“连师傅是谁都记不得!还什么男男女女,天地君亲师乃是伦常大道,师虽排在最后却不能使你稍有敬重之心吗?真真是混账话!”
呱哇楼听到呵斥声向这边看过来,见儿子低眉顺目受着老头子叱骂,似乎肩膀一抽一抽地在哭泣,煞是可怜。儿子刚刚伤了心神,这才恢复怎受得起他叱骂,心头腾地火起。就要冲过来理论。才一走近,就听见儿子道,“的确如此啊,可不光学生记不得老师,同学数百人,老师也未必就能记住几个!大家彼此彼此谁还说得了谁?”呱哇楼呆愣住了,只一瞬间,泪水滂沱。
多少个夜晚,她彻夜难眠。天空奇诡的光芒,儿子奇怪的话语都令她惴惴不安。担心,一觉醒来自己怀中的孩儿突然不翼而飞;担心,一天无所不能的萨满麻麻找上门来,判定他的孩儿是妖魔鬼怪,从而夺走他伤害他。多么乖巧可爱的孩儿啊,如果一定要判定他是魔鬼,那么她宁愿相信这天下尽是魔鬼!出于恐惧,她说服自己不去找寻族人;出于恐惧,她安于离群索居远离人群。她甚至暗暗感谢过苏里古将她母子丢弃在这陌生的无人之地。现在,这个汉人老头子,他们说着同样的奇怪的话语。他是要夺走他吗?不,这绝对不行。这是巴那安都里神赐的礼物,谁也休想从自己身边夺走!除非自己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