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巧巧回到火炮射击靶场的时候,他看到了纯净得不像话的透明状硭硝,这是上天赐予苦兀岛的最完美的礼物。在那个被后世称为地球之眼的地方,遍地都是这东西,俯首可拾,如今所剩不多的苦兀岛野人,干的就是这个活计。
北山最不缺少的就是烧炭用的木料,不过巧巧要求一定要使用柳枝炭,这个要求在北山显得很过分。虽然负责此事的石瞎子背地里没少诽谤,但为了利润丰厚的炼焦生意,他还是捏着鼻子做到了。
与硝石,木炭相比,配制火药用的最后一样东西——硫磺,就显得非常昂贵。在翻遍整个北山无果后,巧巧不得不选择从倭国人那里购买所需要的硫磺。这本是后世琉球人发财的不二法门,如今却牢牢掌握在倭国流浪武士以及海盗们的手里。
三个穿着新衣的苦兀人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听候吩咐,但脖颈子里厚厚的痂垢,须发里钻来钻去的虱子仍旧让巧巧胃里一阵阵地恶寒。
不用这些人配制火药,单单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称量工具巧巧就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三个人,三种来源不同的称量工具!巧巧不知道魔窟里还有多少种稀奇古怪的称量工具,单就这三种来历不明的“秤”来说,没有误差才是怪事情。
命令三个苦兀人各自按照配比独立完成火药配制。药成,打包放入铁炮,用炮针压实,放入炮子,插好信捻,点火。哄嘭一声地动山摇,硝烟弥漫。
“七十七步。”吕行检瞪着眼睛表示不信。
“七十九步。”吕行检开始眯着眼睛认真思考。
“七十步。”吕行检非常无礼地赶走正在捻摸原料的索尼堪,要求重新配制发射。
“八十步。”吕行检向苦兀人撇了一眼,目光阴测测地,犹如地狱里的恶鬼。三个苦兀人膝盖一软全都趴在了地上,瑟瑟发抖。一股子骚臭味道弥漫开来,其中的两个家伙居然被吓得屎尿齐流。
巧巧面对跪在地上磕头请罪的吕行检,发愁得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末了无奈地说道:“老吕呀,你知不知道大明的秤一斤只有咱们的八两七钱!称量标准不同,参合到一起配比也就完全走样。回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把之前配出的火药封存起来吧。然后把你那边所有的量具收缴销毁。这段时间就不要再配制火药了,把人从洞里弄出来,我另有用处。”跟巧四要来纸张炭笔,趴在他背上很快画出一副天平的式样。说道:“拿着,去曹家集找一个宋姓老银匠,让他按照这张图打制天平。告诉老家伙,价钱随他要,曹家集上有咱们的银铺,随时可以去支取。但必须保证统一砝码,做到每一副天平都准确无误,否则自有人找他算账。”
“十万……十万斤火药都不要了?”吕行检脸色灰败,跪在那里再也没了之前信心满满地模样。
巧四在一旁早就气愤难耐,叱道,“十万斤火药全都成了废物,亏你还有脸说!”
巧巧摆摆手道:“起来吧,回去把事情安排妥当再来找我,另有一件事着落在你身上。做得好功过相抵,做不好即便不顾郭先生的脸面也再饶你不得。这就去吧。”
招手叫来郭金水道:“老郭,把你的火炮拖回去。从今天起跟我先造别的东西。”
郭金水答应一声,招呼手下忙碌去了。巧巧嘘了口长气,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扯了扯对襟,将身体裹紧了些,仍旧感觉寒气直透脊梁。
塔克什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想要将一件大氅披在巧巧身上,却被他烦躁地推在一边。
塔克什看看左右有人离开有人忙碌,没有人注意,就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今天已是二月初九,按照您和巧毡将军的约定,咱们这就该回返巧家湾……”
巧巧淡淡地道:“代我写封信给老爷子吧,就说我病了,没办法回去恭迎他老人家。至于他带来的那些大明官员,就暂且安置在书院,至于他们愿不愿去悉听尊便。”
塔克什闻言有些着急地道:“主子,这个时候您可千万别使性子。若那些大明官员真如密信上所说将有不利于北山,您此时更要坐镇少年军中,否者群龙无首,必为有心人所趁。到时候您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啊,这……这如何了得!”
巧巧斜睨塔克什,道,“你心里必定是在想,是我怕了那些大明来的文人政客,是不是?塔克什啊,你还不明白,这其中重要的不是大明想要怎样,而是我那位外公想要怎样!我若此时见他必然为他“长者”的身份所胁迫,转眼间即成傀儡。”
塔克什道:“然则,主子若是避而不见,以老太爷的脾性,必然惹得一场震怒。如今,敖日朗格携两万恶徒纵横漠南,挟微末之功动辄向托托将军要钱要粮,几成强奴凌主之势。董家庄人口多是大明流民农夫,经营日短尚无相抗之力。目下能够遏制敖日朗格野心的,一者艾宁古将军所掌北山铁骑,二者乔巴山贝勒爷旧部。然而,自主子下令掳掠蒙古人口,巧巴山已聚集各方蒙古牧人二十余万,其实力早已今非昔比。须知人心易变,譬如为防惊动大金,滞留于乔巴山的蒙古人早该转至北山安置,可是额克托一再抗命拖延,即便艾宁古将军亲往催促,额克托仍旧虚与委蛇不肯就范。主子心中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此人自认是贝勒爷的看家之犬,即使贝勒爷隐退,此人仍旧不肯罢手,看似忠心实则乃为私利。若此时再传出您祖孙不谐之事,难保……乔巴山非但更加尾大不掉,额克托与傲日朗格更会有私下媾合之虞。一旦生事,就算做客林中百姓的艾宁古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够控制得好局面。毕竟,他手中也只有兵千余,兵力相差太过悬殊。”
巧巧哀叹一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之奈何?”
塔克什道:“以奴才浅见,主子不如与他一边敷衍一边见机行事。如此既于孝道无亏,亦不至遇事措手不及。贝勒爷与您终是骨肉至亲,未必一味听信汉官挑唆。奴才还有一计——主子不防回去大张旗鼓地迎接,声势越大越好,当着大明使节以及北山人的面前,主动交出黑虎令牌。众目睽睽之下,老太爷必不肯接受,如此或可保住权柄不失。”
巧巧道:“以退为进,好主意!不过嘛,老爷子什么样的人,说是受了那些政客的蛊惑就任由摆布我是不信的。况且有我那些兄弟们在,鼠辈想要占据重要职位控制北山绝无可能。塔克什,你还不了解我这位外祖父,他老人家有个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执念,那就是杀死努尔哈赤报仇雪恨。”
塔克什道:“可是,如今老太爷的对头早已不在人世,他老人家也曾扬言不再过问兵事……”
巧巧看着塔克什,似笑非笑地道,“你信吗?你要是相信干嘛还有那些担心?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这位外公从来就不是位大度的人,非但如此,还极为善妒。我那位祖母……”甩甩脑袋道:“反正自从我们这一家人看似团聚之后,每个人的脑子都开始不正常!女士们变得出奇地冷漠,男士们恨大金恨得更加炽烈。我曾亲耳听到两个男人窝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后说过的话,句句不离报仇!早就担心有这么一天,一旦他们得到报仇的希望,哪怕是那么一丁点渺茫的希望,他们都会义无反顾地跑去报仇。告诉你,塔克什,我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老爷子受到大明人的蛊惑,而是担心他蛊惑了大明朝廷!”
塔克什闻言瞠目结舌。他本是个缺少急智的,两天来苦思对策,可现在看来事实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对路,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巧巧干咳一声道:“塔克什,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让巧毡早早地去迎接,却又让他拖慢行程,带着老爷子在苦兀岛东游西逛直至今日了吧?”
“您是想消磨老爷子的锐气,多给他点时间冷静下来。”
巧巧摊摊手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事实上,对于改变老爷子的想法,我根本就不曾抱有任何希望。之所以拖延,是想让他老人家多一些时间考虑,让计划更缜密一些,准备更充分一些。塔克什,如果老爷子执意报仇并且与大明达成了什么计划,我们没有办法阻止。”
“可否请动太夫人,夫人出面?”
巧巧摇摇头道:“千万不敢这么干!我若向祖母哭诉,以她老人家的脾性必然摊牌,到那时候整个北山都将服从她老人家的复仇计划。我就呆在这里,不声不响冷处理,我那祖母找不到出面的由头,老爷子也抹不开面子,如此少年军才能少受波及,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塔克什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想问:怎么太夫人也要复仇?转念一想,大概是当年依木河大战险些灭族之仇吧。
巧巧似乎看出了塔克什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
塔克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心想,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再想开口说话,但见索尼堪走了过来就立刻住口不言,只将熊皮大氅重新给巧巧披上。然后,叉手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