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十一月初九日。大雪下了一整天，不大的张家口就被笼罩在一层厚厚的雪盖之下。往日商贾往来的热闹场面已经不见，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都是猫着腰身，行色匆匆的，走不了多远就钻进了房子。
临近傍晚的时候，东市街上由南向北突然出现了一支驼队，人数不多，也就二十几个人手。一半人骑在单峰驼上，另一半人步行。“北山号”商行门楼下的大伙计瞧见了驼队，眯着眼睛又瞧一阵，突然就欢呼起来。招呼一声门房去告诉二爷五爷回来了，就飞奔着迎了上去。
双手拢在暖套里的“达盛昌”掌柜吴六福正要出门，正遇见赫托从骆驼上跳下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吴六福拱了拱手道声，“乔五爷发财！”就要离开。冷不防被赫托一把撰住胳膊，只见他满脸笑容地从夹袋里取出一只红封，交到吴六福手中。吴六福本要推拒，只是拿着红包的手不由自主地迟了一迟，原因无他，十两一只的银锭子确实够分量。要知道像他这样的掌柜，一年的薪俸也不过五六十两纹银。心中感叹：这“北山号”果然豪阔。登时也是换上满脸的笑容。双方就在街心寒暄几句拱手道别。
当天夜里，那封十两的银锭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王家大书房的书案上。烛光照在桌案后的人脸上，却不是王大宇。这个人模样要比王大宇年长一些，瓜子脸尖下颌，细眉星目，若非长着一副八字胡，十有八九会被人误认成女子。他此时手里握着一卷书，正聚精会神地瞧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案前还跪着人。
长时间的沉默让吴六福的心情渐渐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知道东家对这个人是如何的敬重。他一共来过两次，上一次来还是今春四月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东家几乎倾其所有地献出了自家的存粮，和其余七家一起凑足了十余万石粮食，由黄家老爷亲自押送去了口外。几位东家还都说慢怠了。最后，东家甚至献上了自己新纳的小妾。这样的一位人物，在自家东家面前只需一个眼色恐怕就没自己好果子吃。可是吴六福心中又隐隐有一丝不服，主动交出对头给的银子表明心迹反倒被弄来这里罚跪，这就没道理好讲了，说到底自己并不是王家的奴才。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大宇带着两名俏丽的小丫鬟走进了书房，对着桌案后的人一揖到底。口称“辉岳先生”。吴六福不知道，东家口中的这位“辉岳先生”正是大金国皇帝身边最为得宠的书房官——范文程。
范文程在桌案后缓缓放下书本。瞅一眼小丫鬟端上来的参汤，说道，“还是换上茶水吧。”那丫鬟闻言急忙撤下参碗，将有些凉了的茶水也一并撤下走了。另一名丫鬟手法熟练地在火夹墙下面的壁炉里安置好新碳，微微蹲身施礼也匆匆走了。
王大宇在吴六福屁股上踢了一脚，叱道，“还不下去！”
吴六福如逢大赦，连忙对着二人分别磕了个响头爬了起来。只因跪得久了，两腿酸麻，跌跌撞撞险些撞上门框。
范文程指指下首座椅，让王大宇坐了，道：“远程，你想告诉我什么，直说就是，何必难为他一介下人。”
王大宇尴尬地拱手一揖道：“小侄自做聪明，只是想让先生知道，那‘北山号’豪富绝非戏言。”
范文程微微一笑道：“怎么，你看上了人家的红火局面，想要让老夫帮着你谋夺是吗？”
王大宇愣怔一下，拱手道，“先生，冤枉啊！俺王大宇对大金对先生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
范文程又是微微一笑道：“只是一句笑话，即便真要老夫帮忙也未必不可，你又何必那么紧张，放松些。我听说因为这个‘北山号’的事，你在王登库和范家老太爷那里接连碰了几回钉子。今天在我面前还要再提，如此执着老夫以为必有缘故，说说吧。”
王大宇重新站起来躬身深施礼道：“先生可知，这北山号赚得的银钱都去用去了哪里？”
范文程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大宇一字一顿地道：“粮食、铁锭、人口！”瞧着范文程脸色，接着道，“粮食和铁锭都运出了口外，此后去向不得而知——不瞒先生，小侄曾买通蒙古善于追踪者秘密尾随，又以家丁扮作马贼埋伏于必经之路，想要在半路截杀。谁曾想三百忠心耿耿的家丁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小侄怀疑……”
范文程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愠怒道：“这还用说！“北山人”必定是勾结了董家庄的马贼。你知道此事，为何不早报与我知！”
王大宇道：“先生勿怪，这也是月前才有的事。当时小侄才受了六叔的训斥，一时气不过独自做下这件事，唯恐六叔责备这才隐忍下来。”
“糊涂！”范文程沉声叱道，“王大宇，你误了我的大事！你可知老夫此次为何而来？林丹汗趁我大金与明廷连番大战无暇西顾，击溃土默特右翼，占据归化城，博硕克图汗逃亡车臣生死不知，部族四散逃亡。重要的是这些四散的土默特人在逃亡途中竟不知所踪。这才有了你六叔不畏凶险，亲往贼巢探查之事。得知董家庄暗自吸纳土默特右翼三万七千人，几乎是逃亡土默特人的全部。皇上断定董家庄孤城一座，内无粮草积存外无奥援，熬不过这个冬天必将土崩瓦解。为避免大批土默特人变成草原上的马贼，为祸大金，特命老夫前来早做筹划。如今老夫只身在此，你却将如此紧要的消息隐瞒不报真真是糊涂！该死！”
王大宇闻言一时间汗流浃背，跪在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良久才又开口道，“小侄……小侄……还使人探知了‘北山号’另一个秘密……”
范文程脸色已变得铁青，咬牙道，“说！”
王大宇战战兢兢地道：“探子报说：‘北山号’买通山陕官府、卫所官军甚至锦衣卫的人，大肆收拢饥民。放在数十里外的一座叫做张家庄的地方秘密操练。先生，我等该如何应对？”
范文程闻言哀叹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王大宇见他如此模样，知道自己禀报了这两个情报，范文程恼怒归恼怒，多少还是认为自己是有功的，心下略路松了一松。又等了许久，仍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就想悄悄退出。退到门口忽又想起有家丁报说今日里随同“北山号”回来的还有一队人，住进了那个“巧记驿站”，脚步停顿犹豫一下，最终还是离开了。
王大宇走过窗下的时候，隐约听见范文程的喃喃自语，“妇孺小儿的把戏，只不过是大金圈养在北山的肥猪——莽古尔泰，硕托，你们拿了北山人多少银子才会说这样的胡话！”
次日一早，长街上的吵闹声吵醒了沉睡中的王家伙计。这有点反常，往日里的乔家的人虽然也是寅末起床，卯初排着长队开始跑步，但除了隆隆的脚步声就没有别的声音。
他们在扫雪，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大雪让整个张家口都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积雪很深，人踩进去没过了膝盖，打扫起来非常地费力，他们不得不喊着号子将一车车的雪粉拖走。他们不单清扫自家门前的积雪，整个东市长街上的积雪都在清扫范围之内，好在人手众多，很快就完成了这项工作。
巳时，老牙子披着雪白的貂裘，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手炉，在门廊里来回踱着步子。门廊里还站着几个人，大掌柜李更年，大伙计董钧、董枰以及白胡子的账房秦先生，每个人都穿着新衣看起来神采奕奕，只是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偶尔忍不住缩缩脖子。
不大一会，赫托抱着他的绣春刀也出来了，也是一身的新衣鞋帽，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摇头，似乎对这身行头不太满意。来到门廊里与老牙子耳语几句，两个人就一起回头向院子里张望。许久之后，打扮得犹如新郎官一样的徐寿才迈着方步走了出来。老牙子踮着脚尖扶正了徐寿耳朵上插着的绢花，又看看他身后青衣劲装打扮的几个莽汉，满意地点了点头。
街面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人，都是个个商铺里的伙计，因为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出来瞧热闹来着。也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商贩以及“春风阁”出来采买的杂役丫鬟混杂其中。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北山号”又要出什么幺蛾子。长期以来，“北山号”几乎承揽了张家口所有的话题，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闻。
时近正午的时候，随着一顶软轿以及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大内侍卫的到来，谜底终于被揭开。
崇祯元年十月中，保安州守备王琮、怀隆兵备道纪世维、三边总督杨鹤具本上奏，言：经查，张家口有徐姓人员名寿者，系万历三十六年武科解元，在逃之罪人也。臣观其人，颇通文字，武艺超卓，志趣不在富贵温饱，而在忠君报国，语少诚实。在边十余年，藐视鞑虏，或屡助官军破敌而声名不显，盖悔前罪而惭愧焉。臣以为，其人因母获罪，其情可悯；处江湖之远而未忘君恩，是为忠；卓能恭纾圣虑事，是为能。一瑕而不掩全瑜。此奇侠绝伦，忠勇敢战之辈，夫岂难得？可以寄边事者也……臣伏请圣裁，姑宥其罪，使有用之身得其所哉……
崇祯皇帝下诏，特赦徐寿前罪不究，复其武解元举人身份，并荣升两级，正五品千户，署保安州卫指挥佥事。其下义士百二各有升赏。又因原保安州卫守备官王琮升任万全都司都指挥佥事，守备之职不可空悬，故命徐寿暂代守备之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