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锅里的牛筋熬煮得黏糊糊地很像大便,看得巧二姐极想呕吐,掩着口鼻的手臂一次次被巧巧扒拉开。看着他极度恶劣的笑容,想要狠狠揍他一顿的欲望从所未有的强烈。不敢反抗,刚才的反抗已经付出了代价——巧巧恶毒地将一种黄不垃圾的药粉添加了进去,说是防虫剂,鬼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这可是阿布的新脚!
听说今天小先生要给一个没脚的家伙安一只新脚,这可是大新闻,放学以及没放学的一大群孩子趴在墙头掂着脚尖往里瞧热闹。有眼尖的很快发现中班的周小祥也在小先生的屋子里,似乎很痛苦的样子。消息传开纷纷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能是什么事情?”一个年长些的家伙靠在墙头上,嘴里嚼着草根,脸上的表情看在众学弟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譬如你少了一只脚,你是愿意弄只人脚装上呢还是弄只猪脚羊脚装上?自然是人脚嘛!小先生医术了得,这个大家都知道,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能够做到。可是啊,他医术再厉害又怎么能凭空造出一只人脚出来?当然不可能!
对喽!这就得从另一个人身上弄只脚下来,还得是新鲜的,随用随切,趁热乎地装上。周小祥就是个倒霉蛋……哎!跑什么呀!今天借了他的赶哪天抓来个俘虏再给他换上一只不就完事了嘛!有借有还,好商量,小先生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那个趴在墙头多嘴多舌的大个子是谁?”
“那个嘛,初级班的贾谏呗。”
“可是你根本就没看。”
“用不着看,听你描述就行。那就是个贱人,没有什么热闹他不凑,没有什么事他不乱嚼舌根的。活该他留级!”
“就因为他多嘴多舌?”
“那倒不是,公平地说他各项成绩还是不错的,就是胆子小些,见不得血。上次轮值帮厨,洪胖子教他杀鸡他居然吓晕了过去,从此成为笑柄。”
“那他到底因为什么留级?”
“巧小八。”
“巧小八?小先生的那个卫兵巧小八?”
“嘘!你能不能小点声!不是那个卫兵巧小八,是那个巧小八,那个……”
“哪个?喔!喔……不过人家也才十一二岁,身子都还没长开,怎么就被他给看上了?”
“不小了,明年不就可以娶回家了吗?”
“你也这么认为?”
“我随便猜猜。”
“变态!小先生说,娶十八岁以下女子当老婆的都是变态!”
“是变态!想攀龙附凤想疯了,惹恼了人家。你想啊,巧家的闺女哪有个善茬?这位小八格格更是个狠人,直接给告到孟暗先生那里。你知道的,这位老夫子最是注重礼教,平时有先生在女子学院教书超时他都要问个明白。出了贾谏这种变态差点没把老头子给气死哈哈!要不是另一位教练剑术的李先生极力袒护,恐怕他就得卷铺盖滚蛋了。其实啊,孟暗先生不喜武人,又怎么会给他面子?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同为文人的哥哥……”
“……察合台,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你他娘的也是个大嘴巴贱人哈哈!”
“也速该你这个王八蛋!早知道老子就不和你说了!”
“说,说个屁说!还不赶快把手里的活计干完,一会先生过来打你们个屁股开花红艳艳!”
“周小祥你他娘的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八百遍‘锄禾日当午’抄完了吗?你说你他娘的也是个变态,在这书院里谁还发愁吃喝,就你喜欢偷藏食物,连粥汤野果子你都藏,那玩意儿挖出来的时候都发霉了,还能吃嘛!”
“老子就喜欢藏东西,先生处罚我我也认,关你屁事!”
“变态!”
“你才变态!也速该我都不稀说你,你往床底下藏的东西比我更多,要说变态你才是真正的变态,烂泥巴你也藏!”
“娘的!周小祥你敢翻我东西,老子跟你没完!”
“滚开!谁稀罕你那点小秘密!是新来的那个丁武,对,就是那个初级班的猛男,怎么样,不敢找人家算账吧?自从章京那次教大家玩了个‘降落伞’的小戏法,他就迷上了。‘降落伞’越做越大,满书院找材料,大家这才发现你床底下的秘密。”
“变态!”
“玩降落伞也能入迷,是很变态。”
“我是说那个章京!脑子根本不正常。上次我见他躺在老刺槐下面喃喃自语。就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是有棵苹果树多好啊,这样我就可以提前几十年有重大格物发现啦’!真是个神经病,小先生都告诉我们了,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是因为那个……引力,他还非要自己去重新发现,真是可笑!”
“这家伙自从那次被小先生殴打之后就经常犯傻,你说是不是被先生打坏了脑子?”
“放屁!要说挨先生的揍哪一个还挨得少了?再说,就小先生那点子力气想把人打坏也是不可能的哈哈!”
“嘿嘿……说得也是哈!”
“说起来嘛,小先生还是最喜欢章京这个家伙的,不管他在不在书院,他那个书房章京可都是随意进出的,别的人谁敢这么干。”
“嘿嘿……”
“你奸笑什么?”
“小先生的书房啊,难道你们就不好奇?”
“好奇有个屁用?得拿实力说话才行,就咱兄弟那算学成绩啧啧……”
“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现在不是好机会吗?麻溜的把活干完然后神不知鬼不觉……”
“要去你们去,别拉上我!”
“胆小鬼!真不愧是汉人!”
“你说什么!你这个该死的骚鞑子!”
“鞑子就鞑子,老子也是鞑子,可是你在前面加个‘骚’字就不对了,你这是污蔑!要知道,就连小先生身上也流着一半咱蒙兀人的血,你这罪过可大了!”
“不是一半,是四分之一!你到底有没有学过算学?”
“老子正在发怒,硬是被你这句话给熄了火!告诉你,你这是变相地救了他一命。”
“呸!吹牛都吹到你姥姥家了!你俩要是真动起手来,我买你输!”
“不一定吧!论剑术大家都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凭什么就是我输?”
“老子要跟你比‘骑射!’”
“搞清楚!是跟他不是跟我!关我屁事!你要是敢找上我我就用弩砲轰你!知不知道,小先生在后山试验场弄过一种弩砲,能打八百步!八百步!听到没有?”
“有这种事?有这种事你也不能拿来乱说!保密守则你都忘了?”
“都闭嘴吧!吵吵得我脑仁子疼还怎么抄写‘悯农’诗。”
也速该将一根细小的挫棒从脚模子里取出来,揉揉被剐蹭得血刺呼啦地手背,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诅咒某人。末了又探手摸摸模子最里面,觉得已经够光滑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瘫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给察合台加油鼓劲。这家伙刚才手舞足蹈地说了好多废话,浪费了不少时间,自己的脚掌模子都打磨好了他连一个脚后跟都还没弄完。
“想去老子的书房瞧新鲜是吧?”一股浓烟喷射进小小的厢房,浓烟里传来阴测测地声音。屋子里的三个家伙吓得一哆嗦,以为青天白日地见了鬼怪。还好紧跟着就见到了掩映在浓烟里的那张脸,这才惊魂稍定。
“是小先生!”
“把小字给老子去掉。”巧巧左手托着右肘,右手两根手指夹着烟卷不无得意道,“怎么样,想不想来上一口?”说着话又将烟卷塞进嘴里,于是浓烟再次升腾。
三个人惊愕地长大了嘴巴,没等说话异变再次突起,“啪……啪啪。”三计响亮的巴掌声接连响过,一个粗豪的声音骂道,“小王八蛋作死是吧!”紧接着就是惨叫裹挟着浓烟瞬间不知了去向。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恐惧得瑟瑟发抖。
呱哇楼在儿子的耳朵被揪成驴耳朵之前好歹放开了手,怒目圆睁地模样让旁观的两个人不住皱紧眉头。
“母亲,那都阿姨,你们不是去了‘瘟死老毛子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苦兀岛’!”
“好好好,苦兀岛就苦兀岛,只要您老人家喜欢就好。”
“告诉我,你很喜欢挑战你祖母的权威是不是?”
巧巧愕然道:“您这是哪里话?之前不知道祖母给那座岛取了名字,叫习惯了而已,孩儿这就改。”
“哼!这还差不多。我来问你,你没事干吞什么火媒子?这可是对萨满们的大不敬!”
“妈哎……这您可冤枉儿子了。咱娘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孩儿可没见过哪位萨满施法祝福,更没见过什么法器。就是孩儿接掌‘黑虎令牌’的时候也没见到厄兰吉麻麻施法呀。”
“说的倒也是,不过嘛,以后还是不许你再这样做怪。”
“妈,您不知道,这个东西名叫‘香烟’,是一种植物的叶子,经过烤制晾干,再切成丝。用纸卷了叫‘烟卷’,就像刚才您见到的,这是穷人的吃法。放在烟锅子里这么抽,叫做‘旱烟’,明国的达官老爷最喜欢这口,听说就连清国的很多贵人也非常喜欢。此外还有一种吃法是装在水烟锅子里……对,就这样。”
呱哇楼按照儿子的说法,点燃了一撮烟丝,小心翼翼点吧嗒了一口,有些呛喉咙,但是回味确实有些神清气爽。看看手里金丝勾边的烟锅子,显然是这小子早就备好了的,夹手夺过蓝布烟袋。叱道:“小王八蛋,不揍你一顿还不肯拿出来呢是吧?”
“哪能呢!孩儿让银匠一共打造了九支,这支呢就送给您。那都阿姨也有一支,和您这支一模一样。自然老祖宗和厄兰吉麻麻也各有一支,是翡翠的。剩下五支随您老人家送人吧。”
“算你有孝心,没什么事就去玩吧。”
“好哩!妈,我这就叫人把另外八支烟杆给您送来。还有烟丝,托托着人送了一车且够用好长一阵子了。”
“站住……”那都语声平平,听在巧巧耳朵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没办法了,听语气这就是没打算放过自己。只好老实站住聆听训谕。等了半天却不见下文,巧巧忍不住偷偷抬眼瞧向那都。
一年没见,这位北山实际上的第二号人物富态了许多,但面容仍旧显得枯槁。长期以来,巧巧都有意无意地规避着北山的两个重要人物,一位是祖母海霍娜,另一位就是眼前这位那都阿姨。
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是很奇妙的,有的人会让你一见如故,自然也有的人会让你退避三舍。如果是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可她却偏偏是那都,是老骨头的女儿,是北山世俗权利的合法继承人。几乎所有的北山人都认为正当盛年的那都将权利移交给年幼的巧巧是对大萨满的妥协,可是巧巧却知道,祖母才是自己接掌北山族权的最大反对者。
那都凝视巧巧良久,这让呱哇楼有些紧张,好在她终于开口了,“巧哥儿,你似乎有些怕我对吗?”
“妹妹,你这句话好像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要问一遍。”呱哇楼接口道,“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没胆的,也就是在我面前顽皮些。你身上杀伐气重,战场上那些勇士见到你都会打怵更何况是他。”
噗嗤一声轻响,似乎有人发笑。巧巧转动眼珠看去,见是一直木头人一样一语不发“小姨”。乌日娜觉察到巧巧的目光,立刻收了笑容,一瞬间又恢复了木头人的模样。巧巧心里鄙夷,想笑就笑呗装什么正经。
那都想起自己每次与巧巧相见似乎真的都是这句开场白,也觉得好笑,只是僵硬的脸庞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合格的笑容来。轻咳一声道:“乌日娜,你且避一避,我有些话要和巧哥儿单独相谈。”话虽是向乌日娜说的,眼睛却看向呱哇楼。
乌日娜尴尬地站起身,挽住一脸不满的呱哇楼的手臂,走出门外。
房间里又进入了短暂的安静。那都用手指指呱哇楼坐过的炕沿,命巧巧坐了。说道:“听说这东西叫‘炕’,也是你教他们做的?”
巧巧点点头,有点不适应向来直言不讳的那都用这种方式谈话。嗫嚅道:“姨姨,您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要不然小子担惊受怕您也辛苦。”
那都点了点头道:“也好。”顿一顿,拿起粗瓷碗抿了口茶水,摇摇头道,“我与很多族人一样还是吃不惯汉人的寡淡茶水,总觉得赶不上咱北山的奶茶味道。”见巧巧站起连连摆手道:“不必……”
巧巧尴尬地张了张嘴,又指指角落里的塔克什道,“对不起姨姨,我忘了让他出去……”
关于这次谈话的后续内容当事人均讳莫如深,相关事件的唯一记录是女真人塔克什在一本手札上的寥寥数语——及申末,都司方出。笑语予左右曰,吾有重宝十箱藏于老寨祭坛之下,当速取之。及箱笼至乃叹曰:“书院再无典籍匮乏之忧矣!”